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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第86章 7言至此,吾道不孤
“春水,近來可有新作?”

孔瑞是翠羽樓的常客,也是春水的入幕之賓,聽她的喘息要多過歌聲。春水施施然道:“昨日剛得一新詩,譜了曲尚未唱過,或有不當的地方。郎君若不棄,春水就鬥膽唱給諸位郎君賞鑒。”

方才那個愛拍馬屁的幼叔笑道:“尚未唱過?那我等今日豈不是有幸共賞碧玉破瓜時了?”

碧玉破瓜時出自六朝樂府《碧玉歌》,本指女子十六歲成年,後逐漸演變為處子破身的寓意。幼叔此言放在青樓內,固然不算多麽的下流,但春水也是成名的歌姬,以歌藝娛人為主,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染指一二,當面聽到這些,容顏微微變的有些不自然。

孔瑞笑道:“看來幼叔是動了慕艾之思……這樣吧,今日燕集,你若是做出一首好詩來,由我出資,邀你和春水共度一夜。”

一旁從不做聲的張墨聽到這話眉頭輕輕皺起,看了一眼春水,卻也沒有多說甚麽。春水眼波在孔瑞身上打了個轉,見他不是說笑的樣子,又慢慢的垂下頭去,好一會才抬頭嬌笑道:“正是,若郎君做出好詩,我願自薦枕席!”

“好!才子美人,日後我清歌社又多一佳話!”元歎和明初起哄道:“春水娘子,你可不能偏愛幼叔,若我們做出好詩來呢?”

春水綻放出明月般燦爛的笑容,道:“這可難為我了,奴家只有一個身子,如何伺候的好數位郎君?不如打個賭,哪位郎君的詩作最上品,奴家就陪誰好了。”

“這樣最是公平!”幼叔笑著站了起來,道:“這裡我詩才最差,就由我拋磚引玉,先行獻醜了,請諸兄和娘子評鑒!”

他來回踱了幾步,吟道:“曾宴桃源洞,一曲鸞歌鳳。長記別伊時,殘月落花重。”

“上品!”元歎擊掌讚道:“桃源深處,一曲鸞歌,難忘美人情濃,唯有別時月殘花落,又該何等傷心?寫情寫景,道盡了對春水的一片心意。我自認不及,就不厚顏與你爭了!”

“幼叔詩作佳,元歎評鑒亦佳,我們也自認不及!”眾人紛紛表態,擺明了要送幼叔做春水的*郎。

不料明初不死心,道:“我昨夜偶得佳句,實在心癢,也吟誦一番,請諸兄評鑒。”他起身,負手而立,道:“西風吹羅幕,畫樓月影寒。嬌多情脈脈,羞把同心撚。”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此詩和前詩不相上下,其實都算不得上品,但大家結社不是為了爭長短,而是為了抱團取暖,一致對外,所以無論支持誰,都得罪另一個,一時鴉雀無聲。

孔瑞是結社的領頭人,別人說不得話,他說了無妨,笑道:“明初的詩欲揚先抑,更得閨中妙趣,我覺得可為上上品。”

明初嘿嘿一樂,拱手道:“幼叔,承認了!”

幼叔並不著惱,眼珠子一轉,道:“我們說的都不算,今天是春水作詩監,她評定誰人為上品,就是上品,別人不得有爭議!”

元歎瞠目道:“詩監?”

“行酒令有酒監,做詩也自然得有詩監,要不如何分出勝負?”

聽他說的有意思,眾人都表態讓春水作詩監為兩首詩定品。春水一介歌姬,身份低賤,評論誰為上都不好,正無可奈何時,突然聽張墨道:“我也來湊個熱鬧!”

孔瑞一愣,繼而笑容滿面,道:“難得不疑有雅興,快快,我也要迨其謂之了。”

張墨安坐不動,以手輕擊幾案,頃刻間詩作已成,吟道:“春風澹蕩俠思多,天氣淨綠氣妍和。桃含紅萼蘭紫芽,朝日灼爍樂園華。卷幌結帷羅玉筵,齊詎秦吹盧女弦。千金雇笑買芳年。”

一詩吟畢,四下靜默。其時五言為貴,七言古詩不說上不了台面,但至少入不了主流,文人墨客凡做詩,皆以五言為上品,很少有人願意作七言詩。

不過,單單以詩意而論,張墨勝過幼叔和明初不知凡幾。春水這時不用再刻意回避眸光,直直望著張墨,兩行珠淚順頰而下,道:“三位郎君都是諸暨的名士,詩作必然極好。只是奴家見識淺薄,細細聽來,齊詎秦吹盧女弦,千金雇笑買芳年。兩句詩道盡吾輩身世,聞之淚下!”

詩以達意,還有什麽比美人珠淚更有說服力?此輪比拚張墨無懸念勝出。本來輸給名動三吳的五色龍鸞也沒什麽,但牽扯到了美人春夜,幼叔有些衝動,騰的站了起來,道:“五言負了七言,還有何話講?明初,我們走就是了!”

明初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孔瑞的臉色,道:“幼叔,朋友間論詩而已,莫要意氣用事!”

“你!哼!”

幼叔揚袖欲去,孔瑞斥責道:“幼叔,清歌社剛剛成立,你就要鬧事不成?快坐下,傳出去,沒得讓別人笑話。”

幼叔氣鼓鼓的仍不肯作罷,此時只有張墨出來說句客套話,安撫一下幼叔的情緒。可張墨卻歎了口氣,徑自站起,道:“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諸位安坐。”

說完毫不遲疑的轉身出門,孔瑞剛要張口挽留,但其他人都是恨不得他趕緊離開的表情,也不好違逆了眾意,心中頗有些可惜。以張墨的名聲,若能留在清歌社,日後跟余姚的九子社對抗時必定會是一大助力,可惜了!

張墨下了樓,撲面的寒風鑽入口鼻,立刻變得清醒無比。他之前受過孔瑞的恩惠,所以這次邀請無法推托,只能赴約入社。本打算忍著滿屋子的俗氣,做一個旁觀者就好,可終究道不同不足為謀,再待下去,真怕要憋出病來。

突然,二樓窗口傳來春水的曼聲長歌,“水光瀲灩晴方好”,張墨突的一震,立在寒風中側耳傾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

後面一句聽不太清楚,他急的幾乎要昏厥過去,竟提起布袍,一路小跑上了樓,無視孔瑞等人的詫異目光,高聲問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最後一句是什麽?”

春水見張墨去而複歸,竟歡喜的站了起來,再無法遮掩心意,癡癡道:“你……你回來了……”

這下別說旁人,就是孔瑞也看出春水真正心儀之人,正是這位張墨張不疑,臉色一沉,眼神變得有些暴戾起來。

他隻當春水是玩物,像方才那樣送給幼叔,明初,或者張墨玩一夜都沒問題,但春水若是真心喜歡上了張墨,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給予別人,是他的賞賜,

可動心,就是在他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雖然眾人並不敢露出異色,可他已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諸暨,沒人敢傷他孔瑞的顏面!

張墨沒有察覺這一切變化,只是不停的追問:“最後一句是什麽?”

春水從歡喜中反應過來,忐忑的望了孔瑞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心頭微微一松,開口唱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她的歌聲如同晨露滑下荷葉,連荷葉內裡的痕跡都塗抹的鮮翠欲滴,尤其在拐角時輕輕一跳,帶著幾分俏皮和生動,然後啪的一聲沒入厚重無邊的土地裡,親眼見證了生命的誕生和勃發。

但比歌聲更好的,卻是這四句詩: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張墨卻仿佛從歌聲中剝離了靈魂,遙遙的飛到了那一夜,吳縣城外,江河之間,一人於簡陋的船艙裡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兩首七言,兩首絕唱!

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的詩, 也只有他才會寫這樣曠絕當世的七言詩!

春水反覆吟唱,聽得眾人如癡如醉,等一曲終了,幼叔大讚道:“之前讀列子,說韓娥過齊,鬻歌乞食,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今日才知誠不我欺。春水娘子,這首詩何人所作?叫什麽名字?”

“此詩從錢塘傳來,不知何人所作。至於名字,我記得叫《錢塘湖雨後》。”

錢塘湖……

元歎一驚,猛然道:“原來白蛇傳中的西湖,真的是錢塘湖……”

孔瑞卻對此不感興趣,望著張默,心中滿是疑慮,道:“不疑,你若是初聞此詩,如何會知道只有四句?我聽你追問春水時,一直說的是最後一句是什麽……”

“因為這種詩體亙古未有,以七言四句為一首,聲韻和音律都有規則,只是……只是我還不知道,這個規則到底是什麽……”

張墨一轉頭看到自己方才作的那首詩被春水抄錄到了紙上,一把抓過撕的粉碎,揚手擲於樓下,道:“此瓦礫之作,讓藤紙蒙羞。”

然後大笑道:“七言至此,吾道不孤。從今而後,錢塘湖將以西湖名之了!”

袍袖翻飛,布袍似錦,張墨揚長而去,瀟灑神態,在春水的腦海中久久不曾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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