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顧允推到前台,確實是為了讓他多積攢一點功勞,日後考績的時候也能評個上上,這是為朋友計,也是為了自身計的兩全之策。道理很簡單,顧允的地位越穩固,徐佑在錢塘就越安全,只有人身安全不受到威脅,才可能繼續其他的謀劃。只是沒有料到顧卓會主動來加柴添火,有了這位侍中的參與,事情的發展似乎有超出預期的可能性。
正如何濡所說,顧卓的目的,或者顧氏門閥的目的,不會僅僅積攢功勞那麽簡單,肯定會利用這個難得的時機,讓顧允在官場上再進一步,不管是吳郡,還是會稽郡,都是數得著的上郡,能做一任太守,對將來的升遷大有裨益。
入仕時間短,缺乏執政經驗,資歷不夠,政敵阻攔,這些問題,只要運籌得當,對顧氏而言,都不是大問題。畢竟每一個朝代,超擢的人都不再少數,到了後世,也有一個意思相近的詞:破格提拔!
弄巧成拙啊……
要是顧允離開了錢塘,再換個新的縣令,徐佑未必能有現在這樣的自由自在。不過現在也沒有後悔藥好吃,既然走了這步棋,就要繼續走下去,短期看,或許有弊,但從長遠看,只會有利無害。
遷州治的事塵埃落定,具體操作起來比較麻煩,先要在金陵建成官署,然後再逐漸的把官吏配置到位,至少還得一兩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也在這時,顧允派去青州的部曲帶回了好消息——抓到了周英兒。
徐佑是在錢塘縣衙的獄中見到周英兒的,隔著牢固粗大的木製牢門,這個膽大包天的牙儈渾沒了往日的伶牙俐齒,看到徐佑、鮑熙和杜三省一同出現,身子抖篩子似的顫個不停,臉上烏青,嘴唇破裂,眼角也沾著血跡,顯然從青州回錢塘的路上很是受了點苦。
“還記得我嘛?”
周英兒撲通跪下,額頭伏地不敢稍抬,聲音好像破碎的喇叭,發出茲茲刺耳的聲音,道:“徐……徐郎君……”
“很好!發了財沒忘記老朋友,說明你的為人過得去。”徐佑笑吟吟的蹲下身子,道:“當初你自稱整個錢塘縣最受人信任的牙儈,我至今記憶尤深。”
“是……我,我做牙儈幾十年,一直沒犯過錯……”
“除了這次!”
“對,除了這次!”
周英兒突然大哭起來,徐佑笑容滿面卻讓他不寒而栗,心理防線頓時崩潰,道:“徐郎君,你饒過我吧!我欠了一身的賭債,要是不還,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走投無路才動了壞心,可……可我也沒敢騙你啊,房契地契都是真的……”
“哦,你的意思,我既然沒上當,就不該多管閑事,是不是?”
“我不敢……不敢……”
徐佑搖搖頭,道:“你能騙走五六十萬錢,還有什麽事不敢做?”
周英兒瘋狂的磕頭,腦袋在地上咚咚直響,不一會就鮮血四濺,其狀慘不堪言。不過站在他面前的三個人都是鐵石心腸,臉色平靜的如同死水無波,徐佑靜靜的看他血流一地,悠悠說道:“饒了你也行,可總得有點東西交換……”
周英兒馬上明白過來,跪地爬行幾步,雙手扶著柵欄,急道:“有,我有!我離開錢塘隻帶了三十萬錢,還有二十萬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咦!”徐佑奇道:“你幹嘛不都帶走?留二十萬錢準備造福父老嗎?”
“我,我想著以後要是沒什麽事了,再……再回來。畢竟北邊都是戎狄,跟禽獸沒兩樣,我怕,怕待不慣……”
徐佑差點笑出聲,周英兒做的勾當比之禽獸都不如,還嫌棄北魏的胡人文明程度不高,真是無知無畏,外帶十分的蠢!
杜三省出身胥吏,修身差的多,一聽二十萬錢,眼中閃著貪婪的光,道:“在哪裡?”話才出口就後悔了,周英兒想用這些錢來換命,不會輕易透露,他這樣急切,看在徐佑和鮑熙眼中成什麽樣子。
“咳,你這狗才口裡沒一句實話,想談條件也得拿出點誠意。”杜三省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鮑熙,發現他不以為意,心裡才松了一口氣。
“是是,我說,我被抓到時身上只有十萬錢,二十萬給了白烏商,其中十萬是渡錢,還有十萬是委托白烏商在魏國買籍和田宅的用費。那幾位郎君可以作證,他們搜了我的行禮,也跟白烏商說過話,知道我只有這三十萬錢,剩余的二十萬埋在城外,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周英兒雖然身處絕境,但還保留著牙儈的狡獪,杜三省冷哼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鮑熙臉上。鮑熙知道他的意思,淡淡的道:“白烏商的二十萬錢追討回來了,他身上的十萬錢,因為天黑亂糟糟的,可能掉到水裡去了,沒有找到。”
十萬錢,就這麽掉水裡了?
周英兒驚訝的抬起頭,瞬間又垂了下去,比方才垂的更低,他也是混跡街頭巷尾的市井中人,太清楚衙門裡的門道了。
杜三省乾笑兩聲,心裡也理解,顧允派了家裡的部曲馳騁數百裡,趕在周英兒私渡前將其捉拿歸案,不說功勞,單單這份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十萬錢做個慰勞之資,只是小事了。
徐佑跟杜三省想的又不同,以顧允的為人,不會侵吞治下百姓的這點血汗錢,肯定是那幾個部曲私下裡分了,回來複命時信口雌黃。不過他們騙得過顧允,卻騙不過鮑熙,只是鮑熙裝作不知罷了。
或者在他看來,動用顧氏的關系去拿人,也追回來二十萬錢,收點報酬理所當然!
在場的四人全都心知肚明,卻沒人說破,徐佑沉吟一下,道:“杜縣尉,周英兒詐取、潛逃、私渡,諸罪並罰,依律該怎麽處置?”
“依盜律,凌遲!”
周英兒猛然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出來,像是被抽走了空氣的死魚,全身僵硬如石,然後砰然四碎,整個人癱倒了地上。
杜三省嚇了一跳,忙走上前去,用腰刀捅了捅,道:“別裝死啊,明府還沒過堂”
“這本是衙門的事,我一個外人不該多嘴。不過,我好歹也算是苦主,鮑主簿,你不知道,那個蘇棠帶著十幾口子人現在還住在我家,天天聒噪,煩也快煩死了。”徐佑大吐苦水,道:“不如讓周英兒把藏起的二十萬交出來,若是求得蘇棠諒解,就饒他一命可好?”
鮑熙笑道:“我是無所謂,要看杜縣尉能不能網開一面。”
杜三省明白徐佑的用意,冷著臉道:“不行!周英兒私渡魏國,是大逆之罪,遇赦不赦,要生受三百刀剮刑。徐郎君,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國法森森,我也沒有辦法。”
周英兒把牙一咬,惡狠狠道:“大不了一死,可那二十萬錢,你們休想找到了!”
杜三省嘿嘿一笑,看上去陰森可怖,道:“是第一次進牢房吧?三木加身,什麽英雄好漢都得張口。死,也沒那麽容易!”
周英兒額頭滲出汗珠,臉色煞白,卻死死咬著唇,不再多說一句話。
徐佑看的通透,周英兒方才服軟求情是為了活命,這會聽到杜三省不肯通融,耍勇鬥狠也是為了活命。他能在錢塘混出名頭,其實也是個狠角色,前後變臉如翻書,真不愧是車船店腳牙中的一員。
“杜縣尉說的有理,二十萬錢買一條命,你的命也恁不值錢了。”
徐佑循循善誘,道:“這樣吧,你還有什麽貴重的東西嗎?舍財不舍命,人死了,藏著掖著也沒用了是吧?或者有什麽秘密也行,當然了,不是蜚短流長的那種秘密,要對明府,對朝廷,對黎庶有益處的,你做了這麽多年牙儈,經歷豐富,總不會一點秘密都沒有吧?”
“我,我……”
周英兒苦思冥想,幾乎要把腦子挖出來找找,突然啊的一聲大叫,道:“我想起來了,那個白烏商,對,叫李慶余,他的船隊從揚州拐賣良家女子,然後偷偷運到魏國給達官貴人們作犬妓,好多都被折磨死了!”
徐佑和鮑熙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會逼問出這等事。杜三省主管刑獄,對這些事情最為敏感,聞言色變,道:“周英兒,你要是為了活命編排謊話,老子真活剮了你!”
周英兒喊道:“我不敢有半句虛言,李慶余明面上是買賣錦緞絲帛的白烏商,其實背地裡乾的是拐賣犬妓的勾當, 獲利有數十倍……”
“什麽是犬妓?”徐佑聽周英兒兩次提起這個詞,一頭霧水的問道。
“就是將美貌女子訓練成犬一樣的東西,光著身子跟牛羊同吃同住,任由主人欺凌霸辱,我聽人說這些犬妓沒有一個能活過一年,所以要經常從揚州購買。”周英兒口唇顫抖,也被這種有悖天倫的人間慘事嚇的不輕,道:“只有揚州女子水潤如花,賣的上價錢,其他地方的都不行!”
杜三省抽出腰刀,隔著柵欄對準周英兒的心口,猙獰的道:“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編排的謊話?”
周英兒兩股顫顫,強撐著道:“若有一字虛言,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收起刀!我們都看得出來,他沒說謊!”
鮑熙對徐佑示意,轉身往外走去。徐佑跟了出去,聽到鮑熙低沉的聲音:“李慶余跟賀氏有關系!”
外面陽光如春,可徐佑的身上卻一陣陣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