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鄧百將來了!”
徐佑慢慢坐起身,雙手交互搓熱,捂了數秒眼睛,再睜開時疲色稍減,然後嘟囔了一句“勞碌命”,在秋分輕柔體貼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已經恢復了白天的神采奕然。
到了外間,鄧滔剛要行禮,被徐佑抬手阻止,笑道:“都是老朋友了,還講這些虛禮做什麽?坐吧!”
鄧滔聞言一笑,卻還是堅持拱手作揖,等徐佑入座,方才坐到扶手椅上。只是他身形高大,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鐵塔,讓人側目不已。
“再過一會就是宵禁了,我長話短說,之所以請百將過來,一來是想在離開前敘敘舊,二來嘛,還想請百將幫個忙!”
鄧滔神色不變,道:“郎君請說!”
第二天一早,徐佑先去拜別袁階,袁階很誠心實意的勉勵了一些話,並祝他一路順風。說話時眼中眉角始終難掩憂色,徐佑本不欲節外生枝,但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袁公何事如此憂慮?”
袁階歎了口氣,道:“被你看出來了?其實告訴七郎也無妨,衡陽王要去徐州赴任,途徑晉陵,準備來府中小住幾日。”
“衡陽王?他不是封地在湘州嗎,怎麽要到徐州去?”
徐佑承接以前的記憶,知道楚國皇帝安子道生有二十一子,除過早夭、病死或戰死的之外,還有十三子。最年長的就是太子安休明,年二十九歲,最小的山陽王安休淵才不過六歲。而衡陽王安休遠是安子道第十子,今年應該是二十歲,少好文籍,姿質端妍,生母楊妃在宮中甚得聖寵。
“難怪七郎不知,這還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袁階雙手負後,走到門口,聲音沉重又無奈,道:“衡陽王子憑母貴,頗得主上歡心,前年才剛剛加封了五千戶食邑,眼下又受重用,敕令遷任右將軍、徐州刺史,都督徐州諸軍事,十五日前已經帶著侍從自金陵動身。昨晚突然接到他的名帖,說心中對儒學經義有所疑問,想要找我來求答解惑。”
楚國定鼎之後,大封藩王,倚為國之屏障,但凡十五歲以上成年皇子,盡給實封實權,領兵的也不在少數,並且不忌諱跟大臣往來私交。所以眾多藩王外鎮軍府,內結重臣,勢焰滔天,對太子構成了不小的威脅。但安休遠應該屬於皇子中的一朵奇葩,他的母妃楊氏,因為得到安子道萬千寵愛,硬生生的把太子的親生母親、也就是當朝皇后給氣死了。有了這筆糊塗帳,安休遠非但不跟太子離心離德,反倒因為擔心將來太子登基後算舊帳,竟能放下皇子的尊嚴,鞍前馬後,傾意奉承,生生的與太子交好起來。
除此之外,安休遠才名也不錯,在金陵時常跟侍中顧卓、中書郎袁燦等有詩文往來,但要說僅僅為一點經義的疑問就要特地行帖來拜訪袁階,卻又顯得不是那麽的合情合理!
袁階一個五品太守,在袁氏算不上最重要的人物,有什麽出奇之處,會讓安休遠寧可改道也要來拜訪的?
徐佑心中起疑,但臉上自然不會表現出來,道:“袁公不愧是儒學大宗,連十殿下都要前來求教,這難道不該是好事嗎。何至於憂心忡忡?“
袁階眼中浮現幾分譏嘲,道:“朝中大儒何其多也,哪裡輪到袁某來給殿下授業?顧卓、袁燦,誰不是學貫古今,博學多識?我可慮者,只怕其……”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脫口而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袁階終於露出今天第一次笑容,道:“七郎總有妙語!不錯,我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那樣,可就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了……”
徐佑猛然想起一件關於安休遠的傳聞,眉頭皺了起來,望著袁階的側臉,道:“是不是為了三娘?”
袁階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能想到這一層,沉默片刻,喟歎道:“是啊,我袁氏世代清虛,一無天下之珍奇,二無世間之瑰寶,又有什麽東西能被殿下看中?也無非有一女,色容尚可,略有才名……我也不瞞七郎,在你提親之前,十殿下也曾私底下婉轉說起過此事,不過被我拒絕了……”
徐佑自重生以來,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問題,他其實一直不明白袁階為什麽會同意這門親事。因為無論從那個方面看,他和袁青杞都很不般配,唯一可以拿出來的只有家世,但江東多少名門望族,又不是徐氏一家獨大,要想從中挑選一個無論人品才學都勝過他的並不是難事。
可此時想想,被安休遠看上的女人,一般的世家未必會有這麽大的膽子娶進門,也只有義興徐氏這樣的本地豪族,兵強馬壯,根深蒂固,哪裡會怕他一個小小的藩王?加上能娶到袁氏的大才女,也算門楣有光,這才有了袁徐兩家一拍即合,定下了這門被閑人們議論好久的姻親!
“哈,原來我還是沾了十殿下的光!”
袁階自然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搖頭道:“七郎也不必妄自菲薄,比起這位殿下,你已經算是三娘最稱心如意的夫婿了。只是造化使然,徒呼奈何?”
徐佑見袁階的言談中對安休遠大為不恥,莫非那則傳聞是真?忍不住低聲問道:“十殿下跟海鹽公主之事……”
袁階悠忽轉身,正視徐佑,眼神中透射出極為嚴厲的光芒,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七郎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許由聞禪而惡其聲,洗耳潁水,巢父仍責其汙了犢口,可見賢達連名利之事都不能聽,何況是聽這樣的穢言?況且此事牽扯到了內府,君子與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論語》裡關於慎言的教誨,你都忘了嗎?”
徐佑頓時頭大,跟儒宗的人交往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惹來一大通子乎者也,尤其儒家的聖人也多,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讓你連還嘴都還不過。袁階提到的許由和巢父都是上古時代的隱士,堯聽說許由的大名,找到他後,說要把天下禪讓於他。許由拔腿就跑,趕緊到潁水邊洗耳朵。正好他的好友巢父在遛牛,問他怎麽了,許由把事情一說,巢父跟著也怒了,大罵許由不去下遊洗耳朵,讓髒水汙染了自己的牛嘴。
這是前面的典故,而後面這一句出自《子路?第十三》,意思是說君子對於他不知道的東西,一般都采取保留的態度。
袁階是先警告,再勸告,引經據典,要不是徐佑真的在前世裡讀過幾本書,光靠這一世的記憶,早聽的暈暈沉沉,昏昏欲睡了!
徐佑腹誹道,你要不是也聽說過這個八卦,何至於我剛開了頭,就這麽大的反應?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袁老頭你也真是夠了啊!
“袁公教訓的是,我讀書不精,沒有領會聖人的道理,這句話卻是不該問!”
袁階見他恭謹受教,大有孺子可教之讚,語重心長的道:“不可與言,而與之言,此為失言!你對我說這樣的話已經錯了,當初告訴你這件事的人,更是大錯。你老實跟我說,到底從何處聽來的這些話?”
徐佑愣了下神,腦海裡浮現一個許久不曾出現的人的影子,當初兩人結伴同遊,一文一武,卻相得甚歡,也是他常居金陵,又常在東宮走動,才能聽聞這等宮闈秘事。
可那一夜之後,他再沒有出現過,想來是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
而自己,也確實不知道怎麽面對他。
在鮮血染就的仇恨面前,少年策馬的那些時光,早就變得如斯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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