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護送你離開,天師忌憚皇室,不敢對我動手。”
元沐蘭當機立斷,方斯年是赴約而來,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剛剛抵達武道巔峰,就此隕落在平城。
這無關乎南北的國運,甚至也無關乎她和徐佑之間,更無關乎嫉妒、恐懼等七情六欲。
言而有信,信而有義,
漢人千金重一諾,鮮卑人同樣如此!
況且,元光曾說過,若一個強大的帝國,會因為一個或多個大宗師而煙消雲散,那這個帝國也就沒了存在的必要。
康靜雖然入了一品,可他的境界,還遠遠比不上元光。
“公主盛情,我心領了。你出面的話,鄴都那邊不好交代,且放寬心,康天師想要殺我,也沒那麽容易。”
方斯年上前拉住元沐蘭的手,嘻嘻一笑,爛漫如少年時,道:“我來平城兩次,都是和公主見面之後即被追殺,只能無奈離開。希望下次公主來金陵,我們再見,可以不用那麽倉促,泛舟秦淮,好好喝杯酒。”
元沐蘭笑道:“見你還是這般,我就放心了。本以為觀棄舍後,大宗師孤立絕巔,就再無意人世間的煙塵了……”
“小郎總說一句話:大道無情,可無情不是大道。觀棄舍,舍棄的不是情,而是欲,我還是那個從小山村走出來的女郎,並沒有改變。”
元沐蘭猶豫了一會,道:“真的不要我送你?”
“我來平城之前,就已預料到康靜的反應。這是命中注定的劫,過不去,是我的劫難,過去了,是我的造化,公主不必多慮!”
“好吧,”元沐蘭也不再勸,畢竟方斯年是大宗師,所思所想,不是她可以揣度,伸手輕輕擁抱,道:“你珍重!”
離開公主府,方斯年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
元沐蘭在府門口矗立良久,叫來丘六頌,交代幾句,讓他迅速趕往鄴都去找鸞鳥。
距離平城八十裡外的雲背山,順著如山脊往上,周身煙霧繚繞,如行走在雲端的背面,故有此名。
方斯年忽的停住腳步,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原地停留片刻,身形如光影交疊,極速的穿過茂密的樹林,來到山頂,望著懸崖邊站著的道人,躬身施禮,道:“天師親來相送,小女子實不敢當。”
康靜手握拂塵,仙風道骨,笑道:“既入一品山門,你我都是同道,平輩論交,不必拘禮!”
“那再好不過!”
方斯年道:“我向來直性子,最受不得約束。天師總不會真的是來給我送行的吧?”
“女郎請看。”
方斯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回頭,隱約可見那座台榭高廣,超出雲間的靜輪天宮。
“此為靜輪天宮,不知女郎可曾聽聞?”
“我聽過,天師受老君賜書而出山,欲造靜輪天宮和上神溝通,可役使十萬民夫,勞民傷財,經年不成。哎,我一直想問,既然只求其高,為何不直接造在萬仞山頂,豈不是省卻了大半數的辛苦?”
當面打臉?
教我做事?
康靜笑道:“不受萬般苦楚,哪得資格與聞仙音?”
“是嗎?”
方斯年不以為意,道:“我在人間自在,仙音不聞也罷。”
“此言謬矣!大道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崧生嶽降,天資聰穎,豈可這樣辜負了神主的厚賜?”
“那又如何?我的道,我自己走,神主也無權干涉,更遑論天師?”
康靜淡淡的道:“我憐你尋道不易,想請女郎到靜輪天宮清修,日後有成,當會明白我今日的苦心。”
方斯年大笑,道:“同樣的話,靈智說過,然而靈智死在了天師手裡。天道輪回,天師可想知道,你又會死在誰的手裡?”
她的笑聲裡帶著清淨微妙的四辯八音,立成佛陀三十二相裡的梵音相,可以使聽者無厭,聞而喜樂,修為稍差的,會困在無欲無求的幻境裡難以自拔,直到瘋癲癡呆而死。
同時,看似柔弱的身子攸忽前突,天地元炁瞬間凝聚於右手,迅猛剛烈的一拳轟向康靜面門!
這是獅子相,不用逼凌,自有莫大威嚴!
康靜渾不受梵音影響,拂塵輕揮,於虛空中畫了一個圓。
“徐佑尚在金陵,世間無人可殺我!”
拳頭止住。
空氣裡發出無聲的爆炸,層層蕩開的漣漪,把周邊的樹葉震落枝頭。
獅子相煙消雲散。
方斯年足下生蓮,化成蓮花相,垂直升高數丈,雙手變幻“卍”字,似乎抽空了方圓三尺內的所有元炁,帶著漫天神佛的唱和,從天而降。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
這是三十二相裡攻擊力最強的日月相。
她必須拚盡全力。
康靜修習神中圖錄的絕品武功,迄今七十余載,功力之深,不可估測,久戰利於敵,而不利於己,但凡有絲毫的大意,落敗只在眨眼之間。
康靜神色凝重,顯然對方斯年這拚命一擊不敢掉以輕心,左腳前出,原地畫了半圓,右腳輕抬,腳尖下垂,道袍猛然鼓起,雙手環抱,如天地,如陰陽,如乾坤,往上推去。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看似和孫冠對付元光時的招式有所不同,卻又好像如出一轍。
這是道門傳承千年的核心:
抱一。
一,就是道!
無論南北天師道,無論三天正法,還是六天故氣,他們修習的功法,練到了最高深處,正說明了大道殊途同歸!
勁氣交擊!
山頂的十數棵大樹連根拔起,地面的青石大片大片的龜裂,塵土飛揚之中,方斯年口吐鮮血,連化光明相,稍稍恢復傷勢,再用心意相、俱行相和止定相,終於脫離了康靜的抱一范圍之內,欲從後山退走。
孫冠曾告訴徐佑,一品之內,高低不同。
方斯年今日也確認了這一點,她和康靜還有差距,但這種差距可以逾越,只要給她時間。
然而,康靜也知道這一點,豈能放她離開?
“現在想走,怕是遲了……”
康靜不急不緩,看似隨意的邁步,竟瞬間拉近了和方斯年的距離,僅數息就追到了身後,拂塵輕揮,道:“留下吧,天宮裡已為女郎備好樓觀,”
“死道士,你一大把年紀,怕死想要求仙,自個做你的美夢就是。女郎我年輕貌美,貪戀塵世繁華,寧可死也不會去你的破爛天宮……”
方斯年轉身再戰,兩人從山頂打到山腰,又從山腰打到山谷,數十裡綿延的山脈,到處是倉皇逃命的飛禽走獸,斷裂的巨石和犁出丈許深的鴻溝。
比起元光和孫冠之戰的舉重若輕,他們這一戰,卻打出了成千上萬人的氣勢。
整整兩個時辰,方斯年節節敗退,左衝右突,三十二相用了個遍,始終無法甩脫康靜。
不過,方斯年的逃跑路線看似雜亂,實則始終堅定的朝著一個方向,那就是雲背山的南側。
康靜察覺到這一點,但他並不在意,因為方斯年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金陵,她必然會向南再向南。
這在情理之中。
山谷的盡頭有一座碧綠色的深潭,長年累月被順著山峰高處流淌的雨水衝積,深不見底,因為形狀像是人的眼睛,又被稱為鬼眼潭。
方斯年退到潭水邊,身受重傷。康靜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並掌如刀,直取脖頸。
這不是擒住方斯年,關押在靜輪天宮, 而是要殺了她,永絕後患!
之前,康靜不願意殺何濡,怕引來徐佑的瘋狂報復,那是因為利益攸關,談判施壓,可以讓何濡為己用,並不是非要除去不可。
他還有選擇的余地。
但方斯年不同,她成長的太快,也太可怕,假以時日,天下將無人能製。
最重要的是,她對徐佑忠心耿耿,絕無背叛的可能,江東有兩位大宗師聯手,威懾力實在太大,必須除去一個。
他沒有選擇。
等除掉了方斯年,再從容布置設局,徐佑若要報復,也不是不能應對。
方斯年受困於領域內,和天地元炁的溝通被切斷,內外呼吸無法完美循環,體內元炁幾近枯竭,無論怎麽看,她都只能閉目等死。
正在這時,一個柔和又清越的聲音響起,道:“天師,小兒輩無禮,責罰就是,何必下此死手,傷了大家的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