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徐佑苦口婆心的安慰了眾人,不要把洛陽失陷看得太重,但人的名樹的影,元光突然加入戰局,給了所有人太大的心理壓力,所以連譚卓也反對繼續圍困浚儀,而是不惜代價的先解決元沐蘭,再回頭和元光決一雌雄。
譚卓的意見得到了幾乎全員讚同,也就是說,楚軍內部已經達成了統一,就是徐佑也輕易更改不得,但是他並沒有就此拍板,而是耐心的等著何濡。
又過了半響,節堂內靜的可以聽到風吹過砂粒滾動的聲音,何濡開口說道:“曹將軍和譚司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一廂情願。秦州軍遠不是百保鮮卑的對手,若貿然出潼關,弘農無險可守,元光只需分兵兩千突襲,就能把秦州軍擊潰,再不慎失了潼關,戰局將進一步敗壞……至於強攻浚儀,倒是可行,元沐蘭用兵再出神入化,她的糧草不足是最大的破綻,應該堅持不了幾日……只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元沐蘭不惜將自身陷入死地,也要把我軍主力誘出洛陽,牽製在中牟周邊,隻為讓元光偷襲成功,如此深謀遠慮,她又豈能沒有後招?”
徐佑心頭微動,道:“祭酒是指?”
“益州!孫冠!”
滿堂皆驚!
檀孝祖抓著椅子扶手,身子繃緊前傾,道:“孫冠要反?”
何濡道:“孫冠必然要反,只是什麽時候反,以前的形勢不夠明朗,無論秘府還是參軍司,都沒能深入鶴鳴山進行查探,故一直無法確定孫冠的動向。而洛陽大戰之前,天下都以為魏強而我弱,只要北魏出動中軍精銳,我軍就成了碾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所以孫冠完全可以等到我軍大敗之後,軍心士氣降到谷底,再起兵造反不遲。可眼下的局面,我軍卻佔據了優勢,反倒是魏軍敗相已露,因此孫冠不會再等下去,元光的突然出現就是明確的信號,益州,這會應該已經反了……”
仿佛為了印證何濡的神斷,當天夜裡,詹文君從金陵送來急報,為了趕時間,竟讓沙三青這個小宗師當了信差,他日夜兼程,累死了四匹駿馬,隻用了兩日夜就趕到中牟,呈上了詹文君的密信。
信裡說,孫冠在鶴鳴山斬青蛇起兵,自稱通玄正法至聖天師,受奉太上老君神諭,賜天師教眾“長生”之號,立誓要滌蕩清掃被惡鬼佔據的人世間。
益州二十九郡同時響應,益州刺史劉仁甫、成都太守李太忠投敵,幾乎頃刻間天師道佔據了整個益州。
益州之外,寧州、越州、廣州、湘州、郢州也發生了大規模的天師道教眾攻打郡縣的浪潮,其余揚州、江州、荊州、雍州、南豫州等地也發生了此起彼伏的騷亂,唯有遠在青州、徐州尚保持著大體穩定。
天師道扎根江東百余年,勢力之大,遠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料,雖然都在等著這天,可真當這天來臨,掀起的聲勢還是震驚了所有人。
就算是都明玉的白賊之亂,也不能和這次相提並論!
幸好徐佑出征前做了周密的布置,揚州、荊州、雍州、郢州、湘州等拱衛京畿的重要州郡迅速做出反應,將叛亂的苗頭扼殺在了搖籃裡。但是被安休林寄予厚望的江州,卻因為江州刺史魏不屈的處置失措和應對不力,讓天師道攻陷了三郡二十一縣,和廣州失陷的五郡賊眾連成一片,並依仗著沿海水路和數十座海島,進退自如,眼看著要立足腳跟。
亂起之後,朝廷召集文臣武將徹夜商討對策,起初是打算用平江軍和天平軍為主力,先封鎖夷陵,壓製住益州,讓孫冠麾下最精銳的部曲動彈不得,
再命各州都督府率州郡兵迅速平定各州的叛亂。然而僅僅過了兩天,江州和廣州的局勢也開始糜爛,朝臣們的態度發生了轉變,謝希文領頭上奏,要請皇帝下旨,召徐佑和西征大軍回京。
安休林尚在猶豫不決,出征前他答應過徐佑,絕不會因為國內局勢的變化去幹涉北方的戰事。可孫冠來勢洶洶,大有氣吞山河之象,金陵城內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備妥了車馬和細軟,隨時準備逃走,若是不召回徐佑,朝廷承受的壓力太大。
詹文君提醒徐佑做好隨時奉詔回京的預備案,免得事到臨頭措手不及,因為據她打探的消息,不僅謝希文、陶絳等潛邸舊人上了奏疏,連庾、柳等諸姓門閥也有些意動,畢竟西涼已經拿下,此次出征的戰略目標完美實現,和北魏的戰爭打到現在,雖然還佔著主動和優勢,但是明顯不可能打到平城,到了最後,還是得退兵,與其如此,不如早撤為好。
盡管這是詹文君的密信,不是朝廷的正式公函,但徐佑還是對眾將作了詳細的通報。大家的反應各不相同,檀孝祖的荊州系認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值此雙方大戰的關鍵時刻,應該先殲滅元沐蘭的騎兵,再擊潰元光和百保鮮卑,配合遠在鄴城的葉珉,將並州、冀州、濟州、相州等地攪個天翻地覆,徹底佔住豫洛二州,大大的揚我國威,從而建立之後十年南北對峙的戰略優勢,。
而曹擎等中軍系的人則認為金陵是國本,是根基,若根基動蕩,讓孫冠恣意橫行,肆虐民眾,二十萬大軍卻孤懸於外,親人友朋都在後方,難免會軍心不穩,很可能遭遇無法想象的慘敗,慘敗後再撤回江東,士氣低迷,兵不可用,更加擋不住孫冠。這是惡性循環,聰明人應該及時止損,趁著優勢在我,就此和魏軍展開談判,雙方體面的結束戰鬥。
錢塘系的左彣等人唯徐佑馬首是瞻,並沒有直接表態,但明敬插了一句:不管是戰是和,必須考慮魏軍的態度,不能一廂情願,我們想談,也得看元光願不願意談。
這番話中軍系也讚同,曹擎提議先派人和魏軍方面接觸,探探對方的口風,趁著天師道叛亂的消息還沒傳開,魏軍手裡的籌碼不多,應該能談出一個比較符合楚國利益的條約。
何濡冷笑道:“我說過了,孫冠選擇此時造反,絕對和外侯官脫不了乾系,元光肯定比我們還早知道這個消息。他等的,就是我們主動找他談判,那時主動權轉到他的手中,不被人連著骨頭吞掉就是好的,還想著佔便宜?做夢!”
曹擎的額頭青筋暴起,強壓住怒火,道:“祭酒料敵如神,我們遠遠不及,可是祭酒有沒有想過,若明日主上的詔令真的送到了中牟,大將軍該如何做,才能上不負朝廷,下不負黎民?元沐蘭還有三萬驍騎,元光的五千百保鮮卑更是可抵五萬精銳,就算抗旨不遵,繼續打下去,也絕非十天半月之功,我怕主上等不了那麽久,江東的父老也等不了那麽久……”
“孫冠是泥捏的神龕,看著唬人,其實不堪一擊。南蠻校尉陳景文率兩萬中軍駐扎夷陵,還有張槐的平江軍坐鎮湘州,狄夏的天平軍拱衛京畿,長江防線固若金湯,何必擔憂?最多八到十五日,我們就能結束洛陽之戰,然後回師剿滅孫冠……大將軍治兵誓眾,揚旗西征,廣固橫潰,卷甲北趨,諸君青史留名,升官賜爵,安享富貴,蔭蔽子孫,大楚一掃先帝三次北伐的劣勢,主上內厘庶政,外修封疆,豈不三全其美?”
曹擎駁斥道:“全常翼冒進而死,蘆莊大營屢攻不克,雞洛山損兵折將,中牟城外狼狽不堪,雲門渡口水軍盡沒,這還只是元沐蘭的手段,現在加上天下皆以為無敵的元光,祭酒如何能保證八到十五日結束洛陽之戰?”
何濡眯了眯眼, 道:“元光來了,所以曹將軍怕了?”
“你!”
曹擎怒而站起,手按刀柄,鐵甲錚鳴,何濡淡然端坐,手放入懷裡搓灰,毫不把曹擎的威脅放在眼裡。
大堂內寂靜無聲。
檀孝祖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芒,曹擎若真的敢對何濡不敬,少不得他要出面好好教訓教訓中軍的這幫大爺們。
左彣卻是滿面憂慮,皇帝的旨意還沒來,楚軍內部已分裂至此,這場仗還怎麽打下去?
曹擎終究不敢放肆,轉身向著徐佑屈膝跪地,哽咽道:“大將軍,節下一心為國,並無二志,既然何祭酒疑我膽怯0,節下願做先鋒,無論是戰魏軍,還是剿孫冠,皆為前驅,萬死不退!”
中軍系的眾將領齊齊目視何濡,面色不善,譚卓看了看徐佑的臉色,走到旁邊,親手去扶曹擎,安撫道:“大家各陳己見,爭議在所難免,祭酒也無他意,將軍莫要介懷。”
曹擎仍跪著不起,徐佑笑罵道:“好了,你曹擎可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哭啼啼的變娘們了不成?”
說也怪,被徐佑這樣一罵,曹擎渾身舒坦,趕緊爬了起來,那股子委屈也不見了,乖乖的回座位坐好,只是不再搭理何濡,顯見存了芥蒂。
軍議持續到了天亮,還是沒能達成一致,徐佑環視眾人,道:“傳令各營,嚴守城寨,密切關注洛陽和浚儀的動靜,不得疏忽大意。至於其他的,你們不要多想,朝廷若有旨意,我等自當遵旨而行。”他的聲音突然嚴厲,道:“都記住了,這就是我的意思:朝廷有旨,遵旨而行,誰敢在背後妄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