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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第98章 虛虛實實
祝元英心裡有點發怵,道:“莫非大將軍不信?”

 徐佑的笑很溫和,可不知為何又讓人不寒而栗,道:“祝天主這麽敏感,看來之前被人質疑過,難道……朱四叔也信不過你?”

 祝元英當即閉嘴,他自認並沒有露出破綻,照罪天宮十余年來沒人見過四天主,按理說冒充絕對沒問題,可徐佑、朱智皆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在他們面前,很多時候,陰謀詭計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會某種鑒別人心的法術,勘破假象,直指本質。

 “姑且信你是四天主吧,不過,一宮之主,何等的重要,到底朱智藏著什麽秘密,能讓你甘心潛伏十年?”

 祝元英猶豫了一會,道:“大將軍可知道曹陵?”

 “你說的是魏靈帝?”

 五胡亂華之後,安師愈穩住江東半壁,立曹陵為帝,延續魏祚,又養望二十年,逼其禪位,這才建立了楚國。

 “正是!曹陵禪位之後,被封為長樂公,兩年後詭異死去,諡為孝靈皇帝。然而更詭異的是,曹陵七歲登基,二十七歲去位,始終無所出……”

 這沒什麽詭異的,曹陵是被安師愈毒死的,普通老百姓以為病死,可以徐佑的出身,足夠接觸到這樣的機密。至於沒有後代,深宮之中,不管是真的生不出來,還是發現嬪妃宮女懷孕立刻處死,操作起來沒有一點難度。

 “但是,在曹陵死的那年秋天,負責看守他的人受其仁愛和高義感召,動了惻隱之心,偷偷把一個剛剛懷孕的宮女送出了府,藏到偏遠的山村生了個兒子。之後又傳了兩代皆是獨子,直到三十年前,司隸府不知怎麽知道了此事,立刻出動高手前往,然而天佑曹家,在黃耳犬抵達之前,有人得到了消息,搶先一步趕到,把剛剛出生、尚在繈褓裡的男童帶走……而帶走男童的那個人,經過六天多年的追查,很可能就是朱智……”

 祝元英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徐佑的神色,卻見他對這樣驚天的內幕毫不驚訝,甚至表情還有點想笑,於是很明智的再次閉嘴。

 他感覺有點憋屈,也有點忐忑,早知道徐佑難纏,可沒想到比朱智更難纏。朱智尤善策謀,隨意落子,卻能伏線千裡,可一招一式畢竟有跡可循,徐佑則不同,你看不透他的路數,猜不到他的心思,比如練兵的那些法子,比如軍糧的那些做法,比如各式奇奇怪怪的戰船,朱智胸中溝壑屬於人間的巔峰,徐佑的奇思妙想,如同真的是天上下凡的謫仙。

 “所以,六天想從朱智入手,找到曹氏的遺孤,然後以擁曹複魏為名,與南北兩國共同逐鹿天下?”

 祝元英眸子裡亮起了光,語氣也興奮起來,道:“元氏乃戎狄,為了標榜正統,尚且延續了曹魏的國號;安氏乃篡逆,為了堵悠悠眾口,忍讓二十年,才敢逼迫靈帝禪位。由此可知,曹魏仍活在天下人的心裡,若六天得到曹氏遺孤,造反,不,打出復國的旗號,遠比冒然起兵更容易成事!”

 徐佑拍著手道:“合乎邏輯,謀局甚大,牽連百年,縱貫三國,很符合你們六天的行事風格,再加上你聲情並茂的演繹,換了別人,肯定也就信了你。但是我不一樣,你說的這些話,其實……我一個字都不信!”

 祝元英傻眼,他自加入六天,憑借一張嘴,無論對內還是對外,幾乎無往不利,很少出現紕漏。可先是朱智,意志堅定,根本不聽他的說辭,徐佑倒是光棍,你說他就聽,可聽了就是不信,你耶耶的不信倒是給個理由啊?

 “祝先生,你想知道理由是不是?”

 祝元英心生寒意,卻還是點了點頭。

 徐佑突然收斂了笑容,道:“六天之人,冷血、殘忍、不擇手段,甚至可以說畜生不如,但有一點,哪怕我和六天深仇似海,都覺得由衷的佩服。”

 祝元英顫聲道:“哪……哪一點?”

 “上至身為天主的都明玉,下至最普通的鬼卒,都是世間最硬的骨頭……他們不怕死,更不是等閑的刑訊可以屈服的……”徐佑終於帶了點淡淡的譏嘲,道:“照罪天宮主管六天刑律,若是受了點微不足道的刑罰,就把如此核心的機密全盤招供,怎麽可能服眾?所以你既不是四天主,也不是為了尋找曹魏遺孤接近朱智,更不像現在表現出來的那麽貪生怕死……你真正想從朱智那得到的東西,還藏在別人沒有觸及的內心深處,所謂的照罪天宮天主,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讓別人相信你拋出來的曹魏遺孤這個誘餌……這樣一來,你不僅可免去皮肉之苦,保住性命,更可讓我對朱智的忠誠生出疑心,繼而挑撥我們之間的關系,說不定還能重現三國時薑維離間鍾會、鄧艾的舊事,壞了我和朱智兩條性命……祝先生,真不愧有智者之名,身處絕境,首先想的不是逃命,而是反擊……”

 祝元英有點懵,徐佑的推斷不能說不對,可,可也太草率了吧?那可是曹魏的遺孤啊,是能夠攪動天下局勢的重要人物,不是什麽路邊的阿貓阿狗,誰得到他,誰就有了正統之名,適逢亂世,但凡有點野心的人,又有幾個能扛得住這樣的誘惑?就算徐佑心系大楚,可順藤摸瓜找到曹魏遺孤,豈不也是天大的功勞?你怎麽能連追問都不追問,一口咬定我是撒謊的呢?

 祝元英乾瞪著徐佑,饒他巧舌如簧,這時候也覺得無語凝噎,好一會才支吾道:“這個……六天……也不是人人都視死如歸……”

 徐佑大笑道:“當然,比如會稽賀氏的那個賀捷,挨了幾下打,立刻把知道的全說了出來。祝先生放心,進了秘府,三木加身,再硬的骨頭也頂不住。等到了長安,交給羅生司的司主,會讓你真正體會到什麽是生不如死,跟秘府比起來,朱智折磨你的手段,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祝元英近乎絕望,望著徐佑離開了房間,頹然坐地。自被朱智突然翻臉擒住,他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死中求活,用計殺出條血路。可徐佑油鹽不進,不吞餌、不上鉤,你欺他年少得志,定然驕狂,卻不料比那些浸淫世道多年的老狐狸還要狡詐百倍。

 徒呼奈何?

 出了廂房,清明問道:“郎君是真不信他,還是詐他呢?”

 徐佑笑道:“其翼怎麽看?”

 剛才一直沒言語的何濡道:“他當然在撒謊,三十年前朱智不過十六歲,正在巴蜀一帶遊學,聲名不顯,就算朱氏要救曹家,也得朱仁和朱義出面,怎麽也輪不到朱智……”

 清明道:“會不會是朱智瞞著朱家,自己前去救得人?十六歲不是問題,郎君初至錢塘,也不過十六而已,以朱智的能力,應該完全做得到……”

 “是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極低,司隸府想要抓的人,很少失手,單憑朱智年輕時的人脈根本無法和司隸府抗衡,最後還得借助朱氏的力量。然而諷刺的是,只要動用了朱氏的力量,就無法瞞過司隸府的耳目,曹魏遺孤是安氏絕對無法容忍的頭等大事,司隸府怎麽可能追查了三十年還讓他悠哉於世間?”何濡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如果真如祝元英所說,朱智和曹魏遺孤有關,他絕不可能活著送到我們手裡……”

 清明被說服了,道:“朱智確實不會犯這樣的錯!”

 徐佑不置可否,望著頭頂的微弱的星光,道:“是真是假,見到朱智,一問便知!”

 翌日大早,兵鋒直指長安,數日後抵達長安郊外。朱智率梁州軍隨後趕到,於中軍大營左翼扎營,然後衣不解帶,立刻來拜見徐佑。

 徐佑迎出中軍大帳,朱智疾步上前,屈膝下拜,口呼大將軍。徐佑忙伸手扶住,責怪道:“四叔和我講什麽禮數?之前我們如何,之後還是如何,不要生份了!”

 朱智直起身子,笑道:“大將軍虎威日盛,我又在軍中聽調,豈敢再同從前那般沒有尊卑上下?”

 徐佑拱手作揖,苦笑道:“四叔快饒了我吧,真有虎威這東西,我也犯不著和北魏連打數場惡仗,把虎威一抖,還不嚇得他們掉頭就跑?”

 朱智大笑,和徐佑並肩走向大帳,道:“我聽聞中軍那些驕兵悍將,平日裡可是閻王爺都要讓三分的主,偏偏見了大將軍如鼠見貓,可知虎威確實是有的……”

 徐佑何等樣人, 自然明白朱智在說什麽,道:“殺柳渠是不得已而為之,等回了京,怎麽應對柳氏的怒火,還請四叔指點一二。”

 “將以誅大為威,柳渠違抗軍令,該殺!但柳氏勢大,也不能不安撫……此次從軍西征的柳氏子弟,可有表現出眾的嗎?”

 “有!八品破虜將軍柳鐸驍勇善戰,數次先登,準備拔擢為七品中郎將。”

 “直接升為六品建忠將軍,這時候不要吝嗇……”

 徐佑搖頭,道:“軍中自有法度,不能因為柳渠是柳氏的人,該殺而不殺,也不能為了安撫柳氏,不該賞而重賞!有司合議,定柳鐸為中郎將,就是我也不能擅自更改!”

 朱智眸子裡露出讚賞的神色,道:“七郎如此治軍,焉有不勝之理?是我失言,公則生明,諒柳氏無話可說!”

 他終於不再稱大將軍,而改稱七郎,兩人對視而笑,徐佑親手為朱智掀起帳門,道:“四叔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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