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糾集百萬大軍犯境的消息傳到平城,引起了北魏內外朝極大的不安,誰也沒料到楚主剛剛坐穩皇位,就有這麽大的魄力發動如此空前規模的進攻,偏偏現在魏國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別說戰而勝之,甚至連組織有效的防禦都做不到。說句不好聽的,和柔然的大戰掏空了魏國的身子骨,而正在發生的大饑荒卻幾乎要了它的老命。
要穩住邊境局勢,至少需要出動十萬到十五萬中軍,光靠豫州的鎮戍兵根本沒戲。可問題的關鍵在於沒有糧,中軍遠征,總不能空著肚子,而負責後勤的龐大輔兵和役夫在吃完自己運輸的糧食之前,也是絕對不肯餓死自個的,每天消耗的數字不需要戶部提供,單單想一想,就能讓元瑜和諸多王公大臣的頭皮發麻。
於是廷議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乾脆答應徐佑的請求,允許借道,詔令沿黃河兩岸的幾大重鎮堅壁清野,嚴防死守,只要楚軍不上岸,就禮送他們出境;一派認為這樣太傷國體,損耗國威,無法向臣民交代,還是得想法子解決糧餉,派兵出征。
雙方從早上吵到晚上,眼看著再耽誤下去,楚軍要直抵洛陽城下,元瑜在內朝召見崔伯余問計,高騰、李衝、遊濯等作陪。
崔伯余還是老毛病,想不明白的事不開口,和皇帝對坐到了子時,這才慢悠悠的說道:“陛下猶豫不決,是因為何故?”
“欲戰,力有不逮;不戰,又恐徐佑行假道伐虢之計,名為伐涼,實則覬覦北土……”
崔伯余又問道:“陛下可知徐佑為何許人?”
元瑜看過侯官曹遞交上來的關於徐佑的所有情報,道:“隱忍,多智,偽善,精通權謀,將兵……尚可吧,觀他經略青徐,也就是中人之姿,差檀孝祖遠矣!”
崔伯余搖頭道:“我看不然!徐佑之能,不在將兵,而在練兵,他於錢塘立翠營和楓營,短短時日,打造出翠羽軍這樣的天下強兵,以數千人的弱勢全殲徐州軍三萬余人,堪稱悍銳!陛下也知道,楚國可戰之軍,唯有荊州和徐州,若是兵甲齊備,糧餉充足,上下用命時甚至可以勝過金陵中軍——這百余年來,我們多次和他們交手,未曾佔到多大的便宜,就是明證!”
元瑜神色凝重起來,道:“你說的有理!然而徐佑越是能臣,豈非對我威脅越大?桃月的意思,是要出兵相抗了?”
“恰恰相反!”崔伯余道:“徐佑將數十萬大軍虎嘯而來,絕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楚國定是從去年就開始謀劃,我們已經失去了先機……豫、洛、濟、相、冀各州只有五萬余鎮戍兵,無力抗衡徐佑,與其損兵折將,失人失地,還不如堅壁清野,允他們借道伐涼!”
元瑜還以為崔伯余能有什麽高見,聽了這和剛才那兩派的意見沒有太大區別,不由的失望道:“廷議時你也聽了,這樣的屈辱,別說國人反對,就是朝中也無法通過!就算我強壓爭議,若徐佑伐涼是假,攻魏是真,豈不是要貽笑天下?”
“假道伐虢之計,重點在虞、虢皆弱於晉!我敢斷言,徐佑此次興師動眾,目的僅在於涼,只是怕大魏干涉,故而擺出不惜決戰的姿態,其實他心裡清楚,西涼可算是虢,但我們並不是虞,楚國也不是晉!想要國戰,我們準備不足,楚國同樣準備不足,時機未到!”
崔伯余諫言道:“依臣愚見,我軍先機已失,糧草又難以為繼,不如放楚軍西去。等徐佑入關,和姚吉兩虎相爭,無論誰勝勝負,我們都將贏得喘息之機,則可從容調兵,以洛陽為依托,構築堅固的防線堵住楚軍的歸路,再根據當時的局勢變化,或可效仿卞莊打虎,坐收漁翁之利。至不濟,也可趁機從西涼手裡收復河內郡,安撫上下民心!”
這確實是上上策,崔伯余沒有空負神謀之名。然而元瑜正享受著擊敗柔然帶來的巨大威望,朝野的歌功頌德之聲猶在耳邊回響逡巡,什麽千古一帝,什麽聖君四海,讓他對徐佑這個小兒俯首相讓,委實丟臉,也委實心有不甘。
崔伯余看出了元瑜的心結,但這個心結不能勸,於是閉口默不作聲。高騰瞄了他一眼,突然道:“太常令言之有理!當初為了配合大將軍偷襲柔然汗庭,陛下連河內郡都割讓給了西涼,這次忍讓徐佑一時,其實也不是沒有先例……”
這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元瑜陰沉著臉,道:“好了,都先退下吧,容朕再好好想想!”
離開了台城,天光未亮,崔伯余回到府邸,嵩山道人康靜正候著他,道:“廷議如何?”
崔伯余淡淡道:“主上明知現在的局勢不可出兵,可又拉不下顏面,更擔心徐佑的真實意圖,爭吵一日夜,尚在進與退兩難之間!”
康靜飲了口青雀舌,怡然自得的樣子,頗有仙風道骨的真人相,道:“徐佑炒的這茶,倒是真的余味悠悠……”
崔伯余皺眉道:“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品茶?”
“茶中有真意,更可觀人心!比如徐微之,恰似這青雀舌,初看時簡單,無趣,可入口卻別有仙家氣韻,等滾入腹中,又是別樣的酣暢淋漓。”
康靜為崔伯余添了小半杯,歪頭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再添了點,大大方方的推了過來,笑道:“嘗嘗!”
崔伯余乜眼看著他這頓騷操作,接過來一口喝光,啪的把杯子重重放在案幾上,道:“如此寡淡,也只有你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野道人喜愛……”
康靜心疼的差點叫起來,道:“桃月,你好歹也是世代書香,能不能斯文一些?我好不容易才托那些白烏商人搞來三五斤青雀舌,你這般牛飲,簡直暴殄天物!”
“吃你一口茶,要聽你嘮叨三年,真是晦氣!”崔伯余冷冷道:“趕緊想法子,如何勸得陛下改變心意?”
康靜仍舊慢條斯理的品茶,道:“連那尋常百姓一朝得勢,尚且目無余子,聽不得人言,況乎自詡文韜武略的帝王?主上剛剛擊敗了柔然這個鮮卑族數百年來的最大敵人,完成了道武帝和神武帝都做不到的豐功偉業,你讓他再像之前割讓河內郡那樣對徐佑低頭,根本是癡心妄想!”
崔伯余望了望門外,低聲道:“慎言!”又道:“主上並非剛愎自用的人,若非高騰插手,我已經幾乎說服他了……”
“又是高騰?”康靜笑道:“你到底怎麽得罪了那個閹狗?”
“閹人的心思和你我不同,或許只是因為我的相貌不合他的眼緣……”
崔伯余突如其來的戲謔讓康靜笑的前仰後合,好一會才氣喘籲籲的道:“如果這樣說的話,我是支持高騰的……哈哈,你這相貌,估計天下大多數男子都嫉妒憎惡的要死,刻意針對你理所應當。”
崔伯余瞪著他,康靜笑的愈發大聲,隻好搖搖頭,歎道:“高騰不死,我們始終難以左右聖心!”
康靜收了笑意,把玩著手裡的白玉瓷杯,若無其事的道:“殺高騰,其實不難!”
“嗯?”崔伯余眼睛微微亮起幽深的光,高騰身為內行令,深受元瑜的信任和賞識,又曾是皇后馮清宮裡的老人,更和很多鮮卑貴族交往頗深,在魏國屬於真正的權勢熏天,這樣的人物,康靜竟然說殺之不難?
可康靜的話,崔伯余從來沒有懷疑過!
西涼,長安。
宮裡亂成了一片,皇帝姚吉的癔症似乎又加重了,他從睡夢中驚起,揮刀殺了十三個侍者,把前來勸慰的皇后砍傷了手臂,最後還是溫子攸帶著內廷侍衛趕過來製服了他,又請那位從民間尋來的精通藥石的隱士裴兆明,灌了三大碗藥湯才勉強回過了魂。
自從造反得了這西涼的基業,姚吉就得了疑神疑鬼的病,先是說夜裡看到姚琰的無頭屍體來索命,後來又說有無數厲鬼繞柱飛舞,還能聽到淒慘的哀鳴。日夜的失眠和焦慮,把這位新任的金雀天子折磨的蒼老了十歲,後來由溫子攸引薦了裴兆明,接連用藥多日,逐漸的好轉,雖然還會夢中驚醒,但至少睡得著,入了夢,只是再也離不開裴兆明的藥石。
救命之恩,何等的功勞?裴兆明因此大受姚吉賞識,因他不願受朝廷官位牽絆,特許可隨意進出台城無礙——這個恩典,可是連溫子攸都沒有,隨意進出台城,意味著絕對的信任和親近,雖然仍是白衣,可權勢已不再朱紫之下。
“陛下,好些了嗎?”
姚吉躺在軟塌上,額頭的驚汗還沒有褪去,嗓音略顯沙啞,道:“好多了,又是裴先生救了朕的性命……”
裴兆明三十多歲,乍看面目平常,可細看時秀拔天骨,清臞玉立,不似池中之物。他沒有居功自傲,只是靜靜的道:“陛下心神受困,還當自行寬解才是。藥石乃外因,可救一時,救不得一世!”
“是啊,主上且莫太過憂心,如今朝局穩固,四海升平,縱然有些許鬼魅,成不了氣候!”
溫子攸不開導還好,這一開導,姚吉登時色變,望著寢宮周圍,每一根殿柱,每一張帷幕,每一個角落,還是都隨時會衝出來凶神惡煞的厲鬼,抓住了溫子攸的手,急急問道:“新殿造的如何了?”
現在的宮殿還是姚琰在二十多年前修建的,姚吉覺得這裡鬧鬼,不願居住,又聽溫子攸建言說新朝當有新氣象,壯麗的新殿可以壯天子威嚴,於是令溫子攸另外擇地開造宮殿,為此征發了全國近二十萬役夫,耗費國帑和官糧無數,於是增收關市之稅,鹽竹山木,無不有賦,民間怨聲載道,快要成鼎沸之勢。
“剛剛奠基,再快也得一兩年方能完工。”
“太慢了,太慢了!”姚吉兩頰泛起潮紅,道:“再給我征十萬人,今年冬天,我要在新殿裡大宴群臣!”
溫子攸垂著頭,道:“臣馬上就去辦,陛下放心,今年冬天,新殿完工,如若不然,臣願以死謝罪!”
姚吉擺了擺手,道:“你辦事,我沒有不放心的。退下吧,折騰徹夜,你也要多多休息!”
這時,宦者駱訓匆匆走進來,呈上了尚書台的奏章,姚吉伸手接過來,看完後突然大笑,翻身坐起,神奇的連病態都不見了,道:“好!梁主想為姚晉那個亂臣賊子張目,我就挖了徐佑的眼睛,懸在潼關的城牆上,讓天下人好好看看,這大涼的疆域,究竟跪伏在誰的馬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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