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六頌從昏迷中醒過來,腦海裡還充斥著徐佑關於陰陽三百六十數的話,渾渾噩噩了兩日,送飯就吃,有酒就飲,他把生死看得極淡,既落敵手,聽天由命。
咯吱。
鐵門緩緩打開,先是傍晚的斜陽偷偷的送來昏黃的光,丘六頌抬起頭,微微眯了眯眼,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再次遮掩了光線,聽到徐佑的聲音,笑道:“丘郎君,這兩日多事,怠慢莫怪。”
“有酒有肉,大將軍費心!”
酒肉裡放了山鬼,吃完之後全身無力,提不起一點勁道,不過這是忌憚他玄功厲害,除了徐佑無人能治,算不得折辱,可以理解。
徐佑在對面坐了下來,道:“沒怠慢就好!丘郎君,照你們鮮卑人的規矩,你是我的俘虜,我有權向你提出贖買的條件……”
丘六頌笑了起來,道:“可能要讓大將軍失望,我身無長物,又是元府的下人,沒有太多錢財贖買自己!”
“錢財乃俗物!”徐佑道:“我有三個問題,郎君回答之後,再答應我一個條件,就可安然離開!”
丘六頌淡淡的道:“大將軍不如直接殺了我吧,你想知道的,無非是大魏此戰的方略,我雖卑賤之人,卻也不會因為貪生怕死而出賣國家。鸞鳥死得,我死不得麽?”
“我不會問牽扯軍中機密之事,大多是問你個人觀感,說與不說,都影響不了戰局!”
丘六頌想了想,道:“好,大將軍請問!”
“魏國缺糧,難以久戰,此次南下侵我州府,以無道伐有道,明知必敗,朝野上下,可有爭論?”
這明顯是送分題,魏國對出兵的爭議連平城的百姓都知道,算不得什麽秘密。有些人認為不必和楚國爭一時短長,只要等到明年糧食豐收,再修養兩年,又能征得雄兵數十萬,那時候攻略洛陽,勝算更大。
可是元瑜滅了柔然,文治武功到達巔峰,志得意滿之時,卻被楚國偷襲佔了洛陽,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所以在某些主戰派的大臣鼓動下強行出兵,絲毫不顧實際情況,只為了挽回自家的顏面。
丘六頌道:“縱有些許爭議,但我大魏軍士以一當百,戰則必勝。大將軍,你要知道,勝利者不會背負罵名!”
徐佑笑了笑,不怕他不開口,開口就好辦,所以用了話術,第一個問題很簡單,消除戒心,然後直接問出了第二個問題,道:“聽聞元大將軍面部生疽,沉屙難治,是真是假?”
丘六頌猶豫了片刻,這也算不得秘密,元光回京之後,多次以面疽為由上書辭官,道:“家師五年來飽受疽病之苦,不過他老人家功力深厚,當無大礙……”
“既無大礙,”徐佑拋出他真正想要問的第三個問題,道:“我若安排,請元大將軍和孫冠一戰,他可有信心應戰?”
“啊?”丘六頌震驚站起,幾乎不敢置信,道:“你說什麽?”
徐佑雙手攏袖,坐姿挺拔,眸光深邃如淵,靜靜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丘六頌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雙手按著幾案,緩緩坐下來,凝視著徐佑,道:“大將軍好歹毒的計謀,兩位大宗師交手,無論誰勝誰敗,對你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郎君錯了!”徐佑笑道:“孫冠齒老力衰,元大將軍正當盛年,若無意交手則罷,若有意,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丘六頌語帶不屑,道:“家師豈會佔這個便宜?”
“元大將軍自然不會佔孫冠的便宜,他佔了天時,那麽就讓孫冠佔地利,交手的地點,會選在益州某處!”
“益州?”
“大宗師之戰,若傳出去,勢必會引發南北震蕩,元大將軍想必也不是貪慕虛名的人,益州山深林密,可不受外界滋擾,屆時還請他秘密前往,我會安排人接應,當然,為免途中孤寂,可帶三五弟子同行……”
“癡心妄想!”
丘六頌勃然大怒,道:“徐佑,我敬你二品修為,這才好言說話,可你若是辱我師尊,那就再來打過。”
徐佑揚眉,道:“我對元大將軍只有敬重,何來羞辱之說?”
“師尊何等人,怎能受你蒙蔽,孤身犯險?你用這樣拙劣的謀算,不是羞辱又是什麽?”
徐佑搖了搖頭,道:“丘郎君,羞辱元大將軍的不是我,而是你!以大宗師的修為,天下哪裡不可去?除非用數千悍勇之卒,事先於只能進不能出的絕地列陣,布成無法脫身的死局,再誘大宗師入內廝殺,否則的話,任何陷阱,大宗師要走,誰人留得住?而之所以選擇益州,正是因為益州的地勢險峻,山水重複,對大宗師最為有利,根本不可能布成這樣的死局,你大可放心!”
丘六頌陷入久久的沉默,兩位大宗師的決鬥,因為牽扯到南北兩國,遠比孫冠和竺道融那一戰影響更大,想想竺道融身死,楚國換了皇帝,要是元光和孫冠再死其中之一,會產生什麽後果?
誰也無法預料!
丘六頌幾乎可以肯定,元光肯定會答應徐佑的安排。朝中局勢越來越不利,元光備受猜忌,已萌生去意,世間名利,再難打動他分毫,唯有和孫冠一戰,才可能讓他放下一切,南下益州。
更可怖的是,魏主元瑜出於各種原因,說不定也會樂見元光和孫冠決戰……
他突然發現,徐佑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根本無法阻止,也無法破解。
“孫冠願意嗎?”
徐佑的神色很溫和,道:“孫天師會願意的!”
丘六頌左思右想,徐佑既然敢這樣提議,不知暗中布置了多久,還是應該早點稟告師尊才是,道:“我回答了大將軍三個問題,現在,請大將軍提條件吧?”
“很簡單,我要你十年之內,不得離開平城半步!”
“嗯?”丘六頌大為迷惑,道:“我若十年不離城,只能潛心修習大衍刀法,大將軍不怕我入了二品,再來尋你麻煩?”
徐佑笑了,俊朗的臉龐透著說不盡的魅力,起身後抱拳作揖,道:“你和元沐蘭是北朝最有可能成為大宗師的人,然而元沐蘭出身皇族,很多時候身不由己,未必有太多時間好好習武。我隻願你能專注武道,若日後有幸踏入一品山門,那麽,這南北江湖,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丘六頌終於被徐佑的氣概折服,元光指點方斯年,那是大家風范,見才心喜,而不拘泥於敵我之分。徐佑與之相比,也毫不遜色,願敵人成為大宗師,寥寥數語,又是何等的自信和氣吞山河?
“真到那日,再來請大將軍指教!”
徐佑起身,拱手作揖,道:“稍後會給你山鬼的解藥,以及鸞鳥和那位小宗師的骨灰。咱們就此別過,願一品山門之內,和郎君重逢!”
又用了幾天穩住洛陽局勢,諸事已定,得知元沐蘭果真去咬了倉垣這個誘餌,立刻照先前軍議的策略,徐佑簽署了數道鈞令,命葉珉率整編後的兩萬赤楓軍和周石亭的兩萬中軍留守洛陽,防范北岸之敵;命澹台鬥星率兩萬中軍,前往攻佔滑台,切斷元沐蘭的退路,然後自帶十五萬大軍,乘坐幽都軍的舟船,沿著水道,直驅倉垣。
而實際上,留給葉珉的還有唐知儉的五千鎮海都,統共兩萬五千兵力,不是為了鎮守洛陽之用,而是要葉珉擇機出盟津渡口,擊敗盤踞在黃河北岸的野王城的十萬魏軍,消除肘腋之患,佔據絕對的主動權。
這十萬魏軍原是元沐蘭用來做疑兵的,吸引楚國方面的注意,掩護藏在鄴城的主力。秘府已經查明來歷,其中半數是征調各州郡的鎮戍兵,還有半數從各姓世家、鮮卑貴族、諸胡部落裡募來的私人部曲,勉強湊夠十萬之數,武器甲具馬匹和糧草全部自備,沿途府縣隻提供少量的錢帛作為軍餉,但兵部有令,作戰的所有繳獲可以自用,且允許在敵境自行補給——言外之意,燒殺搶掠皆可,搶得到,是你本事,軍法不管。
十萬人的士氣就這樣被激起來,只是他們也不傻,都知道洛陽是最難啃的骨頭,想先看看元沐蘭能在豫州打到何等程度,走走停停歇歇,於前日剛到野王城。
統軍大將是撫軍將軍長孫昇,他是太尉長孫狄的胞弟,也是河內郡戍主長孫襄的父親,從二品,儀同三司,身份尊貴。此次率領這支東拚西揍的雜牌軍為元沐蘭當助攻,成了,功勞不大,敗了,跟著受罪,心裡老大不情願,但聖命難違,隻好趕鴨子上架,每日窩在中軍大帳飲酒作樂,軍務全交給左將軍奚伏陵全權負責。
不過奚伏陵出自奚氏,騎射雙絕,十五歲前往六鎮從軍,從最底層的伍長做起,二十五歲成為正四品的左將軍,倒也把軍務打理的井井有條。
“軍帥,前方傳來戰報,元將軍正率兵南下攻打倉垣,我軍是否要擺出渡河的姿態,威逼洛陽守軍不敢妄動,以做策應?”
長孫昇正抱著歌姬尋歡,不耐煩的揮揮手道:“去找左將軍,沒大事別來煩我!”
“是!”
奚伏陵看過軍報,沉吟一會,道:“派出斥候,嚴密監控洛陽的動靜,旦有五十人以上的調動,立刻來報!”
“將軍,莫非島夷還敢渡河來攻不成?”
說話的是羯族人石晝,眼窩深,鼻梁尖,皮膚如同塗抹了白漆,只是天生短腳,眉眼醜陋,縮在六鎮之一的懷朔鎮混日頭,這次響應朝廷號召,帶了三百族人來投軍,他心思活泛,又能言善辯,受到奚伏陵的重視,拔擢做了從七品的蕩寇將軍,帶在身邊參讚軍機。
“不得不防!”奚伏陵道:“徐佑用兵方正, 慣常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碾壓對手,其一舉一動,尚在預料當中。可葉珉用兵奇正相合,變幻無端,我們十萬大軍據黃河北,是懸在楚人頭上的利劍,徐佑要出兵倉垣,豈不怕腹背受敵?我料他會讓葉珉負責洛陽防務,而葉珉前次勝了斛律提婆將軍,壯了不少的膽氣,定然輕蔑我軍,或許真的敢渡河北上來攻……”
石晝喜道:“那感情好!島夷縮在洛陽堅城裡不出來,倒是頭疼幾分,可膽敢渡河,我讓他有來無回!”
“別輕敵,楚人不是以前那麽好欺負了,徐佑將大批投降的西涼兵卒編入行伍,這些人善射能騎,裝備了楚人的精良甲械,實力不在我們之下。”
“是!”
石晝答應的乖巧,實則根本沒把楚人放在眼裡,隻盤算著好生利用這次機會,多斬楚人的腦袋立軍功。
島夷嘛,不僅是放在案板上只知道嚎哭的豬羊,還是寫在策書上的功勳和富貴,他有預感,飛黃騰達之路,將從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