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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第10章 應對
殘陽如血,狂風裂空。

 這日的攻城戰接近尾聲,從不算太高的城牆俯視整個戰場,四處是冒著濃煙的飛梯,無數殘肢斷臂散落各處,遮天蔽日的旗幟也沒了剛開始的聲勢,嘶喊且廝殺著的人群變得麻木,刀光倒映著活人的臉,無不是猙獰扭曲的模樣。連歸巢的雀鳥也似乎受到了血腥氣的驚嚇,撲棱著翅膀盤旋著飛入夜幕的雲層消失不見。

 李二牛已經筋疲力盡,所在什的十名兄弟死了六個,其他同袍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他從來不知道,攻城原來如此的艱難和凶險,從陣前到城腳下,往日數十息就可以跑過的短短路途,卻成了讓無數人喪命的死亡沼澤。

 冒著火箭、飛石好不容易衝到城牆下,踩著同伴的屍體和肩頭,傾盡全力掛上飛梯,然後口銜長刀拚死攀援至中途,立刻有燒滾的金汁傾瀉而下。金汁一般用糞便製成,不僅易燙傷而且易感染,沾上非死即傷,很是陰損,但也很是有效。

 有人躲閃不及,被金汁澆到了臉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半邊臉頰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連眼珠都滾掉了出來,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難忍的瘙癢讓人伸出雙手抓撓,身上的肉隨著指尖一道道的撕開,更有人忍受不住金汁燒身的痛苦,竟甘願揮刀自盡。若是神仙保佑,僥幸躲開了金汁,眼看要登上城頭,又被雉堞裡突出的長槍紛紛刺落,然後用長長的抵篙將掛上城垛的飛梯整個掀翻,梯上的人一個個摔下慘死,橫流,肚腸破裂,將這片曾經風雅之極的錢塘城變成了人間鬼蜮。

 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人頭就像從熱鍋上滾下的螞蟻,隨風而逝,無足輕重,只有地上激起的點點塵埃向世間彰顯著這些小人物曾經存在的痕跡。

 蟻附!

 李二牛想起之前在軍中閑聊時聽到的這個字眼,現在才有了真正的體會。他的耳邊始終響著同伴的慘叫聲,數次登城全都功虧一簣,不過幸運的是,他每次都活了下來。

 退兵的銅鉦終於響起,伴隨著旗語和各級軍官的嘶喊,弓箭手幾輪齊射,壓製住城頭的守軍,預備隊左右成鉗狀,掩護攻城的軍隊分批次撤出戰場。邱原在撤退的路上特地埋了伏兵,以防天師軍派兵追擊,只是雙方今日血戰,明顯都傷了元氣,天師軍眼睜睜看著府州兵退軍,並沒有勇氣再次開城出戰。

 是夜,統計戰果,府州兵共死傷一千余人,但作為預備隊的五千精銳未大損,傷亡多是從各郡臨時調來的郡兵,平素缺乏嚴格的訓練,一上戰場立刻展現出跟府州兵的差距。另外,攻城器械損毀嚴重,趕製的數十具木竹飛梯被燒毀殆盡,最讓邱原頭疼的是,原本已經乾涸的護城河由於這幾日大雨又儲了可過膝的水,水中放滿了木蒺藜,無法安全涉渡,今日攻城進展遲緩的很大原因就是護城河難以逾越,靠沙袋裝填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邱原戒令全軍,修整七日,建造大型雲梯和飛江壕橋,並派人斷絕上游水源,準備長期圍城,再造數十具井闌、衝車、霹靂車等,以備下次攻城使用。

 劉彖得到線報,也跟著松了口氣,他麾下的部曲也不盡是驍勇善戰,全憑著信仰鑄就悍不畏死的凶猛,其實真論起素養,有一部分比起郡兵尚有不如。作為守城方佔盡天時地利,各種軍需應有盡有,卻還是在一日之內死傷了二百多人,七成都是被流矢和石砲擊中,還有慌亂失足墜落城頭的,種種奇葩之處,不足為外人道。

 有七日緩衝,可以重新安排城防,訓練部曲,鼓舞士氣,穩定民心,以應對府州兵下一次的強攻。劉彖安排好軍務,忙裡偷閑來見徐佑,見面先笑了起來,道:“這幾日芙蓉帳暖,郎君可快活麽?”

 徐佑微笑道:“我平生不近女色,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哈,是嗎?”劉彖大馬金刀的往胡床上一坐,道:“聽說靜苑養著樂姬,色藝無雙,羨煞別人。還有那位蘇棠蘇女郎,跟你也是情投意合,若說旁人不愛女色,我還信三分,徐郎君才子風流,豈有清心寡欲作和尚的道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頗為玩味,道:“對了,忘了告訴你,剛才過來的時候,接到手下人的稟報,蘇棠藏在一個本地士子的家裡,被抓到了!”

 徐佑的瞳孔猛得收縮,身子變得僵硬起來,總是平和的眼神突然充滿了凌厲和冰寒。劉彖和安玉秀都是眉眼通透的玲瓏人,雖然徐佑的異狀僅僅一瞬間,然後就刻意掩飾住了,卻還是被他們撲捉到——其實在徐佑心裡,很是在意這個名叫蘇棠的女郎。

 劉彖想起都明玉曾告訴他的話,徐佑這個人心志堅毅無比,智計才情無不是一時之選,不是言語可以搖動的絕頂人物。唯有一點,此子生性良善,先是為了手下部曲,甘願束手就擒,見到竺無漏尚且起了惻隱之心,冒著得罪我的風險出言為他求情,可知有婦人之仁。

 這樣的人,要想掌控他,必須把握住他的弱點。徐佑的弱點,在於無法對真正在意的人陷入危險而置之不理,所以,靜苑諸人既逃,只有鏡閣的蘇棠和他交往甚密,或許是個突破口。

 蘇棠的行蹤其實一直在劉彖的監視之下,只是錢塘兵亂那晚損失了很多潛入城中的細作,又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佑身上,蘇棠恰巧和人外出遊玩,正好躲過了這一劫。

 不過她仍然沒有及時逃出城去,勉強在同遊的那個士子家中藏匿了幾天,終還是被那個士子出賣,落到了天師軍的手裡。

 靜默了許久,徐佑道:“劉將軍,你欲謀大事,專拿小女子出氣,豈是大丈夫所為?”

 劉彖心中委實爽快,甚至比今日守住了錢塘城還要高興幾分。徐佑和他鬥了這麽久,第一次言語中沒了底氣,再不是曾經勝券在握、油鹽不進的可恨模樣,他沒有接話,扭頭望著安玉秀,道:“公主殿下或許不知,徐郎君初至錢塘,就和這位貌美多情的蘇女郎結下了不解之緣。兩人於靜苑中雙宿雙飛,荀月不出,不知羨煞了多少男子。再後來有傳聞說徐郎君負心薄幸,將蘇棠棄若敝履,逐出了靜苑。可據我調查,這只是為了麻痹臥虎司耳目、迷惑孟行春而行的詭計。哈,你可千萬別被徐郎君給騙了,這位看似弘雅卓犖的幽夜逸光腹中詭謀不可窮極,要不然,靜苑和鏡閣也不會僅僅一橋之隔,兩人暗地裡不知秘密相會了多少次”

 安玉秀有些好奇,徐佑和蘇棠的風流韻事,她在山陰時也偶有所聞,但聽過即忘,並沒有放在心上。這會卻十分感興趣,她很想知道,究竟什麽樣的女郎,會讓徐佑只聽了名字就失去了往昔的冷靜自若!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將軍,我的生死操於你手,想要懲治我的法子很多,不需要累及旁人。蘇棠區區女娘,身無縛雞之力,又孤苦伶仃,對將軍毫無威脅,且她在錢塘名聲遐邇,愛慕者眾,若是傷了分毫,恐讓貴教失了民心。”

 “民心?”

 劉彖嗤笑道:“所謂民心,就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搞出來的,只能逞口舌之快,臨事卻一無所長。那些民眾,皆愚不可及,勝者王,即從之,敗者寇,即唾之。自古成大事者,有兵有糧,有勇將有良謀,冠絕當時,天下可得,與民心何礙?”

 徐佑直視著劉彖,道:“錢塘孤懸於南北要衝,左右無堅城相依,可揚州南部諸郡初定,尚需時日安撫穩固,所以錢塘必不能失。今日一戰,想必將軍也發現府州兵並不是一團爛泥,任由你揉搓捶打,如果沒有錢塘數萬民眾齊心協力,共抗王師,我可以斷言,這座城,僅憑將軍手中的五千人,守不了七日!”

 五千人只是徐佑偷聽門外看守的部曲們閑聊時估算出來的數字,那夜兵亂驟起,抓到的細作供稱有兩千人馬,其實頂多只有千余人,少則數百人。不過這段時日錢塘一直在陸續增兵,根據城池規模和人口數量以及所能供養的比例,五千人的估算應該不會差的太多。

 劉彖似乎聽到什麽不得了的笑話,仰頭大笑了起來,好一會才攸忽止住,指著徐佑的鼻子,冷冷道:“好,衝你這句話,我偏要守足七日給你瞧瞧!不僅要守足七日,還要大破府州兵,取了邱原的腦袋,到時候,看你還有何話說!”

 徐佑直起了身子,道:“將軍可敢賭一賭麽?”

 “賭什麽?”

 “若將軍能守足七日,我不僅答應都祭酒的要求,為貴教寫一篇討伐檄文,而且說出那七千萬錢的下落,作將軍酬軍之貲。”

 “若七日城破呢?”

 “若七日內城破,我照樣奉上七千萬錢,只求將軍放了蘇棠,別傷她的性命!”

 劉彖微微愣神,道:“我還當你要求我放了你呢”

 徐佑反問道:“將軍肯放了我嗎?”

 “不能!”

 劉彖心裡也很憋屈,徐佑的生死,其實並不由他掌控,甚至也不由都明玉掌控,否則的話,他何必跟其費這麽多話,早就施以酷刑逼問七千萬錢的下落了。

 “是啊,我也不想死,可將軍的刀架在脖子上不放,隻好退而求其次,能救一人是一人!”

 劉彖眼眸深處掠過不屑的神色,對他而言,該無情時需無情,優柔寡斷,婦人之仁,怎麽能成大事?小天主說的對,徐佑固然聰明過人,但這個弱點將是他的死穴,只要抓住了,他就是秋後的螞蚱,跳不了幾天。

 “好,我答應了!”

 劉彖站起來,走到徐佑跟前,逼視著他的眼睛,道:“這次,你要是再敢戲弄於我,不管誰為你撐腰,我都要親手砍下你的腦袋作由虎子,任人便溺其中!”

 徐佑點點頭,道:“你把蘇棠送到這裡,七日後,我信守諾言!”

 “怎麽,一個冠軍公主還不夠郎君褻玩嗎?”劉彖露出男人才懂的隱晦笑意,卻不知為何總透著徹骨的陰寒,道:“蘇棠必須關在別處,把你們都關在一起,我怕郎君的身子骨熬不住。不過你可以放心,七日內不會有人動她分毫。”

 說完突然伸手抓住安玉秀的長發,將她俯首按得跪在地上,臉蛋緊緊貼著徐佑的身子,口鼻間急促的呼吸幾乎能噴到雙腿間的不可描述之處。

 徐佑沒有側身退避,劉彖喜怒無常,明顯拿著安玉秀撒火,如果他讓開身子,不知下面還要幹什麽壞事。

 安玉秀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所以伸手抱住徐佑的腿,沒有掙扎,也沒有驚呼,紅唇上似乎能夠感覺到衣服下的鼓起和堅硬,她嫁為人婦,久經人事,自然知道這是什麽,心底微微顫抖,俏臉緋紅了一片。

 “賤人!讓你服侍徐郎君,是不是還擺著王女的身份,不肯盡心用力?否則徐郎君怎會想著舊日相好,卻懶得理你?”

 劉彖又是一個耳光,安玉秀的俏臉腫了起來,唇角流出血跡,瞧著這個以前連抬頭望一眼的資格都沒有的公主如此卑躬屈膝的跪伏腳下,他好不容易壓住野獸般迸發的暴戾情緒,淡淡的道:“今晚好好服侍徐郎君就寢,不要試圖蒙蔽我,明白嗎?軍市裡剛納了不少的營妓,但有違逆,明日就送你去和她們作伴!”

 說完劉彖悄悄對徐佑做了個曖昧的表情,然後大笑著離去。房門砰的關上,徐佑這才退開三步,轉過身去,等恢復了正常,回頭淡然說道:“劉彖居心叵測,欲壞公主名節,方才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安玉秀低垂著頭,悄然攏了發絲,紅唇輕抿,瞧不到眸子裡的神色,好一會才道:“劉彖最後說的話,郎君以為,該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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