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光影的變化,日光慢慢的爬上了庫爾貝的肩膀,仿佛聽見來自天國的呼喚,腦袋深埋在雙臂之間的庫爾貝緩緩抬起了頭,臉上滿是震驚的神色,他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為了自己一副人人嘲笑的破畫花費一千法郎購買,腦海中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
那個緩緩向自己走來的男人是在黑暗地獄中拯救自己的天使,只不過少了一雙翅膀。
“謝謝這位先生,但這幅畫……”
“噓。”
加裡安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轉頭面對高傲的阿斯特呂克。
“閣下懂什麽是繪畫,什麽是藝術嗎?”
阿斯特呂克雙手負背,高傲的看著面前的加裡安,冷笑著問道,“如果你不懂什麽是藝術的話,歡迎前來巴黎美術學院上課。我叫阿斯特呂克,如果不懂裝懂的話,或許會跟剛才那位先生一樣丟人現眼。”
阿斯特呂克的高傲建立在他的專業之上,對加裡安所說的話不屑一顧。
“我真的非常好奇,閣下到底是什麽專業出身,居然會用高貴的黑天鵝來形容,一副粗俗的作品。”
加裡安點點頭,說道,“喔,我當然認識你,阿斯特呂克閣下,法蘭西藝術學院的榮譽教授,偉大的藝術批評家,學院派的喉舌。還是一位固執的保守派。總是認為素描的表現形式才是一切,而色彩只能退居二線。在場作品的落選,十有八九都是你的功勞。”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起蹲坐在地上的庫爾貝,平靜的說道,“保守派們總是墨守成規,他們在自己的小圈子裡制定規則,操控輿論。法國人民喜聞樂見的美術,不符合你阿斯特呂克的審美,你算什麽東西?巴黎人民喜愛關於工人的繪畫,關於普通人的愛恨情仇文學,要你一個法蘭西藝術學院教授去批準幹什麽?高層可以有偏好,有人喜歡維爾,有人喜歡莫扎特,有人喜歡雨果,這有什麽關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愛好,怎能作為標準?藝術是要人民同意的。只要普通民眾讚同,藝術才有價值。”
“這位先生請留步,對,說的就是你。”
加裡安攔住了那位準備悄悄離開的煤炭工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威利斯,閣下。”
威利斯怯生生的回答道,不知道這位穿著高雅的“成功人士”到底想要做什麽。他試圖縮回手,卻被對方抓著手巴掌,然後高高舉起。
“威利斯先生,一位煤炭工人,也有表達自己喜好的權力。憑什麽你們學院派要指手畫腳,壟斷美術話語權。法國人民喜歡的不是袒胸露乳的維納斯,不是光芒萬丈的聖母瑪利亞,不是仁慈的耶穌基督,他們想看到的是塞納河上辛勤的纖夫,紡織廠裡疲倦的女工,還有無家可歸的農民!”
震耳發聵的言論氣的阿斯特呂克滿臉通紅,大聲訓斥,“簡直胡說八道,一派胡言。照你這麽說,一個煤炭工人也能成為法國藝術學院的院士,一個大字不識的巴黎女工也能擔任沙龍點評的評委了?”
加裡安盯著庫爾貝的畫作,上面勾勒出的憂傷色調,全是他悲天憫人性格的刻畫。阿斯特呂克的逼問完全沒有引起加裡安的慌亂,甚至覺得這個問題可笑至極。
“錯了,阿斯特呂克閣下。你品嘗一道牛排之前,會特地去學廚藝嗎?”
阿斯特呂克愣住了。
“你覺得一個人長得醜陋不堪,會特地變成其他人再點評嗎?”
……
“你點評一篇小說是好是壞,需要在文學院進修幾年嗎?”
阿斯特呂克無話可說。
加裡安攤開了雙手,
故作無奈的說道,“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有你揣著明白裝糊塗。”庫爾貝從未看見過自己的老對手如此窘迫不堪,不禁對面前的年輕人身份好奇起來。
談吐優雅,博聞強識,風度翩翩。
莫非是巴黎某一位上流社會人物?
“你到底是誰?”
阿斯特呂克不顧一切大吼大叫,完全沒有在意身邊友人的眼神示意。
加裡安平靜的回答,“哦,閣下可能恰好聽過我的名字,我叫加裡安。”
空氣突然安靜。
然後爆發出一陣小聲的討論。
加裡安這個毀譽參半的名字,在巴黎社會中如雷貫耳。
注視著他的眼神中有敬畏,有羨慕,有不屑,還有來自梅裡美的仇視。
早年寫下卡門,靠著自己侄女踏入參議員的梅裡美早已在香檳和白蘭地中將自己的才華消耗的一乾二淨, 他嫉妒加裡安的才華,嫉妒他政治天賦,嫉妒他的斂財手段,明明自己才是波拿巴王朝的功臣,拿破侖三世陛下卻寧可相信這個來自盧瓦卡省的騙子巫師,也不願意相信博學的自己。
飽受了毒舌打擊的畫家們,包括了匆匆一面的莫奈,還有素不相識的惠斯勒,加裡安小說的書迷,都往《石工》這副作品上靠攏。
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人群無聲的靠攏,眾星拱月般的圍繞在加裡安的四周圍,聆聽教誨。
“巧言令色,加裡安閣下,這就是你最後一丁點可憐的詭辯手段了嗎?為一群可憐的落選者搖旗呐喊,就有辦法改變他們的命運嗎?他們釘死在失敗者的石柱上,永世不能翻身。”
梅裡美抓著最後一點不松口,因為官方不承認,這些作品與擦屁股的廁紙沒多大區別。
“當然有,我說過了,一幅作品的好壞應該交給人民去決定,而不是交給保守的官方沙龍點評。”
加裡安微笑著,他上前一步,踩上了台階,站在工業宮最顯眼的高台,迎接著眾人的目光,大聲說道,“在下加裡安,想讓在場的各位觀眾做一個投票。”
台下眾人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加裡安想做什麽。
加裡安的手指向了庫爾貝的《石工》,一字一句的說道,“投票的內容是,投給庫爾貝先生的這副《石工》,證明這是一幅優秀傑出的畫作。”
加裡安將事先準備好的白紙掏出來,上面寫著肯定的答案。
“我以身作則,先投第一票。”
“我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