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宜寧起身,由冰糖和松蘭服侍著盥洗更衣,穿了身月牙白的素緞褙子,下著湖藍色八幅裙,頭髮利落的挽了隨雲髻,隻以一根桃木的簪子固定住,披著一件天青色緞子大氅,就帶著婢女下樓離開了碩人齋。
碩人齋與老太君的慈孝園距離極近,剛走了片刻,正遇上相攜去給老太君請安的秦慧寧和六小姐。
秦宜寧每日的昏省都不落,但從未如秦慧寧和六小姐這般殷勤早去的。今日二人見秦宜寧一身素淡緩步而來,還以為她是得知自己要被送出去和談,怕了,特地來討好老太君的。
秦慧寧眼神中滿是輕蔑,再無昨日見她時的懼怕,抱著肩膀嗤笑了一聲,繞著秦宜寧身邊轉了一圈。
“小溪妹妹臨時抱佛腳未免也太晚了些,你若平日多孝順老太君,保不齊這會子老太君還能疼惜你,多給你說幾句好話,或就可以免了你去伺候老色魔的命運。可你呢?平日不知孝順,總是惹老太君生氣,這會子你愛死不死,誰又會理會你?”
“就是。”六小姐冷笑:“看你那一副妖妖喬喬的樣子,也不知整日裡鼻孔朝天是誰給你的資本傲氣,告訴你,你就是死了,老太君也會將你的屍首送去給老色魔的,老太君可不會看著咱們家跟你外祖父家一樣。”
秦宜寧看著光鮮亮麗的兩人,沉默的聽完了她們字字珠心的惡毒言語,並未立即說話,而是定定的看著她們。
秦慧寧和六小姐正是篤定了秦宜寧如今的境況,是絕對不敢再如從前那般跋扈的,她們被欺負了這麽久,總算找到了一個出口惡氣的機會,又如何會不利用?
隻是,秦宜寧不反駁,也沒揍她們,隻這麽靜靜的看著人,那眼神著實讓人感覺心裡發毛。
二人也是強忍著才沒有還後退半步,而是嘲諷瞪視回去。
六小姐更是咒罵道:“你不過是個野人,能讓你在秦府逞威風這麽多日子,已是老天爺對你的厚愛了!這次你去伺候完那個老色魔,若真能活著回來,想來秦家也不至於養不起你一個殘花敗柳!”
秦宜寧長睫毛忽閃了一下,忽然委屈的低下頭去。
她的一身素淨打扮在穿紅著錦的女子中間本就顯眼,此時又被命運逼迫到如此境地,聖上旨意,偏偏無法拒絕,還要面對堂姐妹的侮辱,一口一個“伺候色魔”,一口一個“殘花敗柳”,就是個成年的婦人都未必受得住這種羞辱,何況她一個未出閣的少女?
六小姐和秦慧寧看著她那委屈的樣子,心裡就一個字:爽!
六小姐更加肆無忌憚了:“你平時不是厲害嗎!不是誰都說不過你,打不過你嗎!你現在照舊去老太君跟前抖威風,你看看老太君肯不肯幫你!別以為你……”
“這就是二弟妹的家教?我也算見識了。”
忽然,一個含著怒氣的低沉男聲從秦慧寧和六小姐的背後傳來。
二人唬的身上巨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緩緩回頭,正看到披著灰鼠毛領子大氅的秦槐遠負手站在不遠處。秦槐遠的身旁,二老爺秦修遠面色鐵青的怒視著六小姐。
六小姐腦子裡嗡的一聲,唬的膝蓋一軟,撲通就跪下了。
秦慧寧也嚇呆了。
怪不得秦宜寧剛才不還口也不還手!她是早就看到秦槐遠和秦修遠來了!不但不阻攔她們繼續說下去,還故意縱著她們說出惡毒之語!
她就說秦宜寧的破落戶性子,今兒居然會罵不還口了!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
秦槐遠沉著臉看著秦慧寧和六小姐,雖未說話,但氣魄駭人。
秦修遠忙道:“大哥息怒,我一定好生管教六丫頭。”
秦槐遠點點頭,徑直走向秦宜寧。
秦慧寧和六小姐都嚇得面無人色的往兩側讓開了一條路。
到了女兒面前,秦槐遠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大手摸了摸秦宜寧的頭,又愛惜的幫她理了理披風,隨即道:“走,跟爹去外院用早膳。”
“是。”秦宜寧摸了摸被秦槐遠碰觸過的額頭,禁不住乖巧的笑,跟咱秦槐遠身畔個,二人並肩往外走去。
秦宜寧根本連再看秦慧寧和六小姐一眼都不曾。蝦兵蟹將,不足為懼,她不開口,自有人會收拾她們。
秦宜寧帶著冰糖和松蘭跟著秦槐遠出了二門,這才問:“父親不是命人來叫我嗎?怎麽等不及自己進來了?”
“嗯。”秦槐遠並未回答,隻是隨意應了一聲。
秦宜寧見他如此,知道父親正在專心致志的思考,便不再開口。
二人到了外院書房所在的院落,秦槐遠先帶著秦宜寧在偏廳用飯。
六小碟爽口的各色小菜,熬的香濃的粳米粥,一大盤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和包子,還有兩碟子綠油油的素炒青菜,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在平日能引的人食欲大增,可今日父女二人卻都沒什麽胃口,都隻略用了一些就撂了筷。
秦槐遠歎了一口氣,道:“你都知道了吧。”
“是。”秦宜寧道:“消息都已經傳遍了,女兒想不知道都難。”
秦槐遠皺著眉,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飯菜,許久都不言語。
秦宜寧見秦槐遠如此為難,笑道:“父親,聖旨已下,您又不能抗旨不尊,也不能將咱們一家子的生死都不顧了,女兒就跟著您走一趟便是。”
秦槐遠猛然抬起頭,看著秦宜寧那雲淡風輕的笑臉,道:“宜姐兒,你不怕嗎?不怨恨嗎?”
這樣的大事一出,且不說貞潔與性命是否能保得住,就是於閨中女子的名聲上,怕也是要全毀了的。
尋常的女子這會子怕早就投繯的投繯,投河的投河了,秦宜寧能安安分分的活著,沒有以死相逼,也沒有偷偷逃走,秦槐遠便已覺得她是懂事至極。誰料想她竟還能笑著安慰他。
明明受到傷害的人是她啊。
秦槐遠一時間百感交集,眼眶發熱,差點控制不住情緒。
秦宜寧看著父親烏青的眼眶和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定國公府的事就在眼前,這個節骨眼上,不論我是逃了還是死了,都只會給家裡帶來滅頂之災。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穩穩的等著九天之後跟著父親啟程去奚華城,將和談之事想盡辦法促成,不能白費了這一次的犧牲。咱們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我自己能僥幸保命活下來,便也知足了。至於其余的什麽貞潔什麽名聲,我不想,父親也不要多想。”
“宜姐兒……”秦槐遠想不到,秦宜寧在如此緊要關頭會如此鎮定理智。
這時候最委屈,最無辜的,不就正是她嗎?
“父親不要難過,我在外面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平日裡窮人家的孩子,磕碰到的死的,被馬車撞的,被野狼野狗叼走吃了的,掉水裡淹死的……人命珍貴,可人命在有些人眼裡也最賤,趕上匪兵屠城,或者災年沒飯吃,窮人家將個健健康康的姑娘賣了,也隻能換來半袋的棒子面兒……”
“父親,我看得開,隻要活下來,就一定會有希望。您看我不就看到希望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要在山裡打獵采藥一輩子呢,如今不也被父親找到了?人這一輩子總要經歷風風雨雨,能活下來,看到最後、笑道最後就是好的,至於中間經歷的那些,我不在乎,父親也不用在乎。我不是那些嬌嬌弱弱的千金小姐,這些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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