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宜寧美眸眨了眨,好半晌才消化了尉遲燕話中的意思。
她有些動容。
但是更多的,卻是意外和深思。
她與尉遲燕不熟,他這樣一來,倒是讓人覺得她與他已經海誓山盟過了。
若真有這種話,何必要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兒說?他若怕她不能受辱而自盡,為何不悄悄地告訴她給她個活下去的希望?
如今禮部隨行的官員,以及皇上安排的一百軍兵和五十侍衛都在旁觀,這其中必然摻雜了不同派系的人安插進來的眼線。
尉遲燕這是要當眾將她綁定在他的船上,從而將秦槐遠徹底拉為一派,已完全不考慮她的閨譽,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誤解,她曾與太子私相授受,私定終身。
秦宜寧承認,自己太現實。
可是她是當朝太師的嫡女,她不可能像個平凡的女子一般隻談感情,不分析朝局。
尉遲燕若隻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這番做法,她會覺得是真情流露。
可尉遲燕是太子。
太子如今地位岌岌可危。
太子又與寧王關系緊密。
當初寧王搶走冰糖,她登門營救而中計,被迫將定國公府一家和父親都拉在了寧王的陣營,寧王才能成功彈劾了曹國丈,從此才得罪了曹家,從而才有了妖後百般陷害,導致孫元鳴的死,導致了孫家的家破人亡,讓那麽多的女子再沒了依靠,間接造成了母親在秦府的艱難……
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起因都是寧王與太子一派的計算。
她當時天真的以為自己是在救人。
可是殘酷的現實給她上了一課,孫家人的鮮血便是昂貴的束。
有了這些經歷,秦宜寧早已不是個滿腦子愛情憧憬的小姑娘了。
她微微一笑,扶著冰糖和松蘭的手緩緩下了馬車,退後兩步行了一禮,脆生生的道:“太子殿下請自重,自古婚姻之事,自來是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子殿下這般行事,於禮不和。”
尉遲燕聞言便愣了,隨即白淨的面皮漲的通紅,往秦宜寧面前疾走了兩步,伸手便要去握她的手。
“四姑娘,你誤會了,我……”
“啪”的一聲脆響,他的手抓住了她的,卻立即被她另一隻手揮開,打的他手背紅了一片。
秦宜寧擰眉,冷聲道:“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雖然臣女奉旨參與和談之事,外界之人將臣女傳的種種不堪,可那也是臣女甘願為國犧牲!今日太子殿下竟這般當眾輕薄,未免太不將臣女的名節放在眼中!”
尉遲燕愣愣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周圍圍觀的百多號人,隨即又看向蹙著眉的秦槐遠。
簡單的腦回路終於有幾處接上了!
想著昨晚寧王去勸說父皇將他解了禁足,想著今日一早寧王慫恿他快來追人,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漸漸在腦海中成形。
他覺得自己是被利用了,但是其中具體細節,他還是不明白。
他只知道,他的一番表白,沒有換來秦宜寧的熱淚盈眶,沒有換來她動容的以身相許,卻成了當眾輕薄,將她看低了。
是啊!她不是青樓女子,她是正經的大家閨秀,男女之事,即便隻有二人,當面提起也是私相授受,何況他竟然當這一百多人高聲宣揚,還要去抓人家的手……
尉遲燕後悔不已!臉上早已紫漲。
“天寒,太子公務繁忙,還請回吧。”秦宜寧說著屈膝行禮,再度上了車。
太子愣在原地,呆呆的看著她曼妙的背影。
秦槐遠旁觀了一切,自然明白秦宜寧的考量,心中對女兒的聰慧便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從前她在府裡與人謀算,那隻能看出她的聰明和手段,如今她的做法,才真正體現出她政治上的敏銳和大局觀。
她這般嚴詞拒絕,不單單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閨譽,更是為了讓人明白,他秦槐遠是忠於皇上的,即便做了太子太師,也並未變成誰手中的刀。
而且她一個閨中女子,面對這般大庭廣眾之下的調戲,她斥責的義正言辭、名正言順。
她又說了婚姻大事尊父母之命,也給秦家與太子聯姻之事留下了轉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吉時不能耽擱,臣等先行告辭。”秦槐遠微笑著與太子行禮,態度與往常的謙恭有禮並無不同,讓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尉遲燕急的額頭都冒了汗。
“太師,本宮……”
“太子殿下不必多言,臣都明白。”
你明白什麽了?!我就怕你明白錯了啊!
尉遲燕心裡在呐喊,唇角翕動著不知該說些什麽。
林中坐在樹上的逄梟再度放松的靠著樹乾,閉目養神起來。
秦槐遠與尉遲燕禮數周全了一番,就上了馬車吩咐啟程。
車隊緩緩行駛,尉遲燕帶著內侍們站在路旁,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失魂落魄的上了馬,再無來時的意氣風發。
跟隨伺候的內侍看太子的臉色,揣摩道:“殿下,那秦家的小娘子未免太不識抬舉,太子殿下如此風流倜儻的人物,肯要她個殘花敗柳,她竟還敢這般狂妄!殿下,要不……”
“滾開!”尉遲燕一鞭子甩了過去,怒聲道:“去寧王府。”
內侍驚覺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也不敢再多言語,急忙行禮應是,一行人追著太子往城裡而去。
官道上漸漸恢復了安靜。
逄梟這才睜開眼,輕飄飄一躍落地。
虎子緊隨其後,“主子,那個太子倒是真的喜歡上秦四小姐了。”
“他是喜歡。可他行事未免太無章法。”逄梟走向林子深處他們拴馬的方向。
虎子驚訝逄梟竟然回答他了,急忙追問道:“主子,太子雖然沒有考慮到四小姐的名節,當眾就那樣兒的確不好,可他也是真情流露。”
“幕後之人利用的就是他的真情流露,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這種太子留著,倒也不壞。”
“主子,我不懂。”
“他最後不是說要去找寧王麽。”
逄梟已先走到馬匹跟前,解開拴著的韁繩,“太子的禁足,是昨晚才解的,整個新年都在東宮閉門思過。昨兒解了禁足,今日一早就急忙來了。做了一番蠢事,又回頭去找寧王了,你還不明白?”
虎子眨眨眼,才長長的“哦”了一聲。
“又是寧王背後搗鼓!他這是想徹底拉攏秦蒙呢!哎呦,上次他拉攏秦蒙,害的孫家男人一個都沒剩,這次,嘖嘖,幸好四小姐還算懂得自重,從而避開一難。”
逄梟一面撫摸著渾身毛色漆黑油亮愛馬,一面道:“她倒是個聰明的。”白費了他剛才為她捏把汗。
虎子聞言驚訝的道:“主子,您是說四小姐是故意的?”
“咱們啟程。”
“哎,主子,您還沒回答我呢。”
逄梟不說話了。
虎子鬱悶的憋著嘴,跟著逄梟將馬牽到了官道上,嘟囔道:“就咱們倆人,即便韃靼人來了,咱倆又能起什麽作用啊。再說他們和談的隊伍一百五十多大老爺們,韃靼人頂多再來二三十個,也不至於將和談的隊伍都滅了。”
逄梟挑眉看看虎子,隨即從領口扯出一根黑色的皮繩,上頭拴著一枚小巧的雕刻了虎頭紋的紅玉哨子,。
虎子驚訝的道:“您傳精虎衛來了?”
逄梟以哨音做答。
一聲蒼涼、高亢的鷹唳傳遍天際。
不過片刻,便有十名精壯的漢子從京都方向沿官道策馬而來,他們年紀都在二十出頭,人人身高馬大,氣穴暴突,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見了雍容端坐在黑馬之上的逄梟,十人齊齊的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拱手齊聲道:“主子!”
“嗯,都起來吧,一路辛苦了,隨我啟程。”
“為主子盡忠,是我等榮幸,何談辛苦!”
十人再度上馬,跟隨在逄梟身後。
虎子咂舌。
精虎衛是逄梟精心培養,都是揀選戰亂時無家可歸之人,表面上算作忠順親王府的府兵,編制隻有一百人。可這一百人,卻是從上千人中精選而出的佼佼者。那些落選之人就都編在虎賁軍之中。
可以說,虎賁軍中那些崇拜王爺的漢子,有一大部分是王爺培養而成,人人都想成為精虎衛,近身服侍王爺。
因朝局不穩,王爺出征之前,留了四十精虎衛保護王府,暗藏二十精虎衛於都城四周各安排了任務,還留了六個化妝成小廝、內侍,貼身保護老夫人等人。帶出來的就隻有三十四人,這三十四人又各有任務。
如今聽說韃靼探子潛入大周,為了保護仇人之女,王爺竟一下子調出十個來。
虎子已經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逄梟和虎子就帶著十名精虎衛不遠不近的綴行在大周和談的隊伍後,既讓那群人無法發現自己,也可以保障一行人的安全。
到了傍晚時,果真發現了一路扮作山匪的韃靼人,被逄梟帶人不費吹灰之力的全滅了。
於秦宜寧來說,這一路倒還平靜。
於逄梟和虎子來說,一路疏松筋骨,也不無聊。
十八這日的下午,隊伍終於來至奚華城外。
秦宜寧撩起車窗上的暖簾。
火紅的夕陽遠遠地半掩山間,奚華城古老的城池佇立著,以悲憫的目光凝望著大燕飄搖的山河。曠野上兩軍陣營連綿,呼吸的野風之中都摻雜了硝煙與血腥。
這就是殘酷的戰場。
秦宜寧的神色肅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