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複旦版無問西東:半個世紀前他們從上海奔赴深山、荒漠和海島
張國夫特意提前來到複旦大學,他以為自己是最早的,卻發現,很多年少時熟悉的臉龐,已經出現在校門口。
而馬路的另一頭,一位白發老人不顧川流不息的車流,橫穿邯鄲路,“你都這麽大年紀了,要注意安全啊。”張國夫著急地數落舊友胡兆基說道。專門從蘇州趕來胡兆基憨厚地笑了,表示不想因為自己慢,耽誤大家團聚的時間。
2018年5月27日,複旦大學113周年校慶,這一天8時30分左右,19位古稀之年的同窗重新聚首,他們是複旦大學1962級物理二系041班的校友。
半個世紀多前的1962年,35位來自各地的學生組成了班級。6年的大學生涯之後,他們於1968年7月畢業,班裡除2人被分配至中科院上海嘉定原子核研究所,其余33人全部分配前往外地,包括西南深山、西北戈壁荒漠、東北小海島……
“我都無法告訴我媽媽我要去哪裡。”張國夫被分配到東北遼寧的荒島上,在那裡,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自主研發正在進行中。同窗好友朱祖良前往四川大山裡的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從事國防尖端科研工作……他們大多在崗位上堅持了30年之久,有人在駐地扎根生活,還有人在那裡長眠。
“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不過是去了祖國需要我們的地方,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事。”張國夫說。
35位年輕人的共同理想
1962年,張國夫從複旦附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複旦大學物理二系,學習“居裡夫人從事的專業”——放射化學。
據張國夫回憶,當年的高考,上海沒有幾個考場,複旦大學作為少數可以設考場的大學,擠滿了熙熙攘攘的考生,教室不夠用,連禮堂都開放出來做考場。他記得高考那天雨特別大,一名同學在登輝堂(現“相輝堂”)考試,雨從外面飄進來,窗邊的試卷都被打濕了。
語文、數學、外語、政治、物理、化學六門課考試,以每門平均超90分(滿分100)的優異成績,張國夫和同學們考入複旦大學物理二系。在這裡,他相識了同樣抱著科技強國志願的34位同班同學,他們的共同理想是為中國造原子彈。
“當時正值第二個‘五年計劃’,教育報國、實業報國是年輕人的夢想。什麽能為國家做貢獻?首先,我們想到是為祖國製造原子彈。那就得考大學,大學畢業就能被分配去祖國需要的地方。我們當時,就是那樣的年輕人,為了實現夢想,四海為家。”張國夫說。
張國夫記得,開學第一天,《解放日報》對他們進行了采訪報道,在采訪間隙,記者對他們說,他遇見了未來的物理學家們。而少年們也同樣憧憬著未來,他們組成物理二系1962級041班,“刻苦踏實勤奮地學習,通宵達旦地進行實驗,為將來科技強國做著準備。”
從1962年9月1日到1968年8月,他們的大學讀了6年,包括2年10個月的學校生活和3年2個月的社會學習。
張國夫記得,1965年5月28日,大學三年級下學期的白天,正在上課的學生們接到了去老教學大樓大教室開會的通知。當晚的會上,宣讀了“參加城鄉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通知”,學生們被要求去上海郊區的農村進行思想改造。回到宿舍,學生們迅速整理行裝,前往上海縣委所在地的莘莊鎮報到,自此開始了為期3年2個月的社會學習。
1968年7月,畢業分配方案下來了。畢業時,這個班級除2人被分配至中科院上海嘉定原子核研究所,其余33人全部分配前往外地國家需要的地方,有西南深山、西北戈壁荒漠、東北小海島,甚至還有紅軍長征走過的毛爾蓋沼澤草地,共21個地方。
在各自的崗位上,他們開始了人生的另一個篇章。
在全國各地扎根
畢業後,張國夫被分配到了東北遼寧的荒島上進行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自主研發。
“我都無法告訴我媽媽我要去哪裡。”作為家裡的第五個孩子,張國夫的哥哥姐姐們已分配到青島、北京等地工作,家中只剩下寡居的母親和幼妹。家庭再難,張國夫還是選擇了服從安排。在那個荒島上,張國夫唯一的消遣就是清晨去沙灘上撿一些貝殼海草改善夥食。
作為張國夫的同窗好友,朱祖良經過一年多軍墾農場的鍛煉後,前往四川大山裡的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從事國防尖端科研工作。朱祖良幼時家中貧困,連從無錫農村到複旦上學的路費都是姐姐墊付的。因為來自無錫,個子小,年齡又小,他被同學們笑稱“小無錫”。曾經,朱祖良不斷面對失去至親的痛苦。他工作十年多後,姐姐到四川探望他,卻在回程的路上,不幸遭遇車禍死亡。小女兒後來患上了血液病,不久在成都的醫院裡去世。
沉重的打擊,沒有改變朱祖良的堅持。自幼在江南水鄉長大的他,在大山裡,一扎就是近50年。朱祖良先後獲得了多項國防科技重大成果,曾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院長兼黨組書記,並於複旦百年校慶時被評為傑出校友。
“041班就是由這樣一群相似的人組成的。”張國夫說,當年的同學們天南海北,顧慎慮、李相怡、湯永祥、萬達三、葛修麗等多位同學在新疆、青海的戈壁深處為國家尋找石油。翁永基、劉妙根、謝寶珍、蘇炳龍、沈永林、胡濟民和鮑信澤等同學在西南大三線和東北葫蘆島為國防建設貢獻力量。
他們的工作地大多交通不便捷。像南疆油田,需坐3天4夜的火車到烏魯木齊,再坐4天4夜的汽車到達庫車。而河南的礦場只有一條簡易公路從盧氏縣到工作地,公交車上坡時,車就像一匹駿馬躍起。每到冬天,道路結冰,盡管車輪上套著防滑鏈,仍多次出現半個車輪在路的外邊懸空著的情況。
承擔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他們大多在崗位上堅持了30年之久,還有人就在駐地上扎了根。
丁傳賢畢業後被分配在粵北山區,至今,家中10口人都在粵北山裡,他也從未坐過地鐵。劉妙根和謝寶珍在川北小城江油市,謝寶珍在2009年病逝長眠在她結婚、生子、工作的地方,劉妙根身患重病,與女兒、兒子一起依然在四川生活。
“習慣了清靜的小山城,看到繁華的大都市反而害怕了。”在四川涪陵工作了43年的蘇炳龍說道。
生活的變與不變
工作之外,還有生活。
1968年畢業後,不少學生要在軍隊農場鍛煉。張國夫說,當時,男生女生在學校裡是不談戀愛的,連話都極少講。然而,在安徽丹陽湖軍隊農場,張國夫遇見了他的人生伴侶,同樣是來自於複旦大學化學系的李翠英。盡管在同一個農場,張國夫如果步行去見李翠英還是要走兩個小時。
張國夫即將奔赴東北遼寧的葫蘆島,李翠英則被分配到了武漢的研究所。盡管兩地分居,這兩個有著同樣理想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他們沒有盛大的婚禮,只是請出婚假回了一趟上海和家人吃了頓飯。
婚後,兩人仍然時常分居兩地,張國夫工作經常出差,一去就是半年之久。李翠英則鑽研於集成電路研究,並擔起了照顧家庭的重任。“在大學裡我們身為校友卻不曾相識,後來能結為夫妻,牽手至今,都是緣分。”張國夫笑著回憶。
物理二系041班中有28個男同學和7個女同學,畢業後,他們服從分配奔赴各地。沒有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但相同志向讓其中的3位男同學和3位女同學走到了一起,他們分別在四川深山綿陽、青海高原冷湖、河南西部大山盧氏。
李相怡和翁永基就是其中的一對。李相怡在新疆庫車工作,翁永基在四川北部工作,他們1年裡僅能見1次面,好不容易請出了婚假, 兩人便約在西安的火車站碰頭,一同回上海結婚跟親戚吃個喜酒。誰料火車晚點,直至婚宴開始,新娘和新郎還在西安火車站,賓客們隻好在上海自己吃了起來。“雖然現在想來有趣,但當時真的是令人心酸。”張國夫說。
“一個小班內部成功了4對夫妻,佔全班人數的23%,4個女同學嫁給同班男同學,佔7個女同學的60%,估計在複旦大學百年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張國夫說,“回憶起這些往事,老同學們討論著,或許,正是一個時代共同的經歷和共同信念,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50年來,他們見證了中國翻天覆地的巨變,他們個人也都選擇了直面困難,堅守理想。在物理二系35名畢業生中,有中科院院士1人,博士生導師3人,碩士生導師3人,教授級高級工程師6人,高級工程師8人,工程師2人,大型廠礦領導5人,國家公務員1人,軍人2人,從商1人,國外1人,以及為國家原子彈事業做出貢獻早逝的謝寶珍及為核潛艇事業做出貢獻早逝的鮑信澤。
盡管成就顯著,但他們很淡然。
如今,在上海市普陀區一個普通老公房小區裡,張國夫牽著他領養的流浪狗,穿著條紋襯衫,講話時,經常不經意地卷著襯衫邊,門衛跟他熱絡地打著招呼。樓上樓下的鄰居沒有人知道他畢業於複旦大學,沒有人知道他曾參與中國第一艘核潛艇自主研發。張國夫特別平和,“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不過是在那個時代裡去了祖國需要我們的地方,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事。”
責任編輯:劉德賓SN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