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城區流光溢彩的磁力車道上,一輛加長型的蘭迪轎車緩緩駛出。在這個滿是歡聲笑語的夜晚,這輛以往無論行駛到何處都必然會引起人群騷動的轎車顯得尤其低調,車拐過幾個街角,最後停在了一家安靜的醫院門前。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藍頭髮、身材高挑的管家臉上看不見任何情緒,倒是比機器人還像機器人了。他剛打開後座的車門,滿臉笑容的紅發年輕人便從車裡鑽了出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又在寒風的吹拂下很沒骨氣地打了個哆嗦。
管家面無表情地從車裡取出外套幫克萊希穿上。克萊希眨巴眨巴那雙滿是迷人笑意的桃花眼,看了看菲尼克斯身上那件單薄的西裝,笑道:
“菲尼克斯,難道你就不會冷嗎?”
“陛下,我的身體機能是不會覺得冷的。”
“別唬人了,你的臉都發青了。”
“陛下,我的臉本來就是青的。”
“我才不信呢,你真的不覺得冷,為什麽不把西裝脫了在街上裸奔呢?”
“陛下,我穿著衣服是因為艾斯蘭的律法規定不得在公眾場合打赤膊。”
“……”
“菲尼克斯,”克萊希頭痛地捏了捏眉心,自顧自往醫院門口走去:
“三天內不要和我說話了,我最近看見你就頭暈惡心。”
菲尼克斯愣了愣,旋即匆匆跟上了克萊希。
“陛下,頭暈惡心可能是感冒的征兆,建議您多喝熱水,醫院裡面的飲水機就可以提供乾淨的白開水……”
“……”
看見從門口走來的兩道身影,原本安靜忙碌的艾斯蘭第七醫院頓時炸開了鍋。原本來回奔走的小護士們強行抑製住了尖叫出聲的**,不住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偶爾有那麽一兩個克萊希見過的,他往往便會笑著打聲招呼,惹得那群小護士又是一陣受寵若驚的叫聲。這種一國之君微服私訪的景象可不是到處都能遇得著的。裡頭那麽幾個門道兒清一點的已經從克萊希陛下的忽然拜訪中嗅到了那麽幾分不尋常的味道,又是跟附近的同伴咬著耳朵說了些什麽,惹得她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滿是不可思議。
克萊希似乎也並沒有把整個醫院都攪得不得安寧的意思,隨著菲尼克斯在前台找醫生說了兩句,便匆匆地搭乘電梯,輕車熟路地朝著精神科的病房走去了。
走到那熟悉的病房前,還未開門,便從裡面迎面走出一個人來。見著那人的瞬間,克萊希先是愣了一愣,隨後便露出了頗感意外的笑容。
“好久不見……哥哥。”
近月來都不曾有過音訊的艾斯蘭大皇子,也就是現在的迪塞爾·艾斯蘭親王,在元48年的冬元前夜,在病房裡與克萊希偶然地相遇了。
迪塞爾身材高大而魁梧,今年已是三十七歲,將近不惑之年,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有一種沉穩成熟的氣質。他前段時間剃光了的頭髮如今已經長出細茬,看起來頗像顆獼猴桃。在看見克萊希的瞬間,他的臉上幾乎沒有太多多余的情緒——這對於一個身在皇宮之中,清楚地見證了艾斯蘭家族這幾十年的大起大落的人來說,反而是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迪塞爾衝克萊希點了點頭:
“您好,陛下。”
克萊希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陣這位比自己年長了十幾歲,高出他接近兩個頭的哥哥,饒有深意地笑了笑:
“太見外了吧?我親愛的哥哥?”
“這是規矩。”迪塞爾的語氣依舊不緊不慢的。看見恭敬地站在一旁的菲尼克斯時,便也朝他點了點頭,看起來兩人倒也是舊相識。
克萊希聳了聳肩膀,撇著嘴道: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副老樣子。”說著,他又話鋒一轉,笑問:
“十方寺那邊的風景怎麽樣?我也好久沒拜會過可愛的空蟬大師了。”
看起來只是隨意的一句寒暄,卻讓聽到這話的迪塞爾瞬間皺緊了眉頭。這幾個月來他潛居於南海十方寺裡,本就是不為世人所知的秘密,出海時,他甚至隱姓埋名,一個親信也沒帶在身邊,只是備了些乾糧,海圖和指南針,便自己劃著漁船往南海去了。但既然他是克萊希,那麽知道自己的行蹤也沒什麽稀奇的。
迪塞爾又深深地看了克萊希一眼,搖頭道:
“十年如一日,沒什麽稀奇的。”
他頓了頓,複又說道:
“約瑟夫的精神狀態很穩定,不過好像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你自己去看一看,大概就會明白的。”
克萊希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說了聲好,便又朝迪塞爾擺了擺手,自顧自往病房裡走去。
透過病房的探視窗,便能夠看見躺在床上發呆的艾斯蘭前二皇子約瑟夫·艾斯蘭。自從那天克萊希在議政廳裡向他說出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後,這個自尊心極強的二皇子就徹底精神崩潰,不得不住在精神病院裡接受治療了。當年那個豐神俊朗、劍眉星目,被所有人看好的國王候選人,如今卻癡癡傻傻地躺在床上,吮著自己的手指,看模樣,大抵也只有三四歲的智力水平,看起來倒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但克萊希似乎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當他踏進門後的那一個瞬間,他就仿佛成為了世上最溫柔的母親,帶著滿臉柔和的笑意,朝著自己心愛的孩子走去。約瑟夫看見他時,臉上的表情先是由好奇,又轉為疑惑,最後轉為極其扭曲的驚恐,在床上坐起來縮成了一團,發瘋似的將枕頭被子、一切能夠拿得動的事物朝克萊希砸去,試圖能夠遠離他一點。
而克萊希終究是越走越近。最後,輕柔地跪在床上,將約瑟夫輕輕地攬進了懷裡。
他的臉上滿是令人心醉的溫柔。
約瑟夫也終於像是個累壞的小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頭埋在克萊希的胸口裡,不住地哽咽著。
克萊希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眉眼之間盡是安詳,嘴裡輕輕地念叨著什麽,像是“沒事的”。像是“都會好的”。他的聲音宛如魔咒。約瑟夫越來越安靜了。
迪賽爾就這樣站在探視窗外,沉默地凝視著病房裡發生的一切。過了許久,他轉過頭看見一直沉默佇立在牆邊、宛如雕塑般的藍發管家,忽然出聲:
“菲尼克斯,你不進去嗎?”
菲尼克斯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他眨眼睛的動作看起來總比常人要慢的多,也刻意得多,不像是自然而然的生理習慣,倒像是正在進行某種信息回饋、有意而為之的反應。
“陛下只是來探視病人,沒有貼身陪護的必要。”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而且,對於我們而言,與飼主相關的信息,知道的越少越好。”
迪賽爾搖頭笑了笑:
“這麽多年來,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菲尼克斯誠懇地點了點頭:
“您變了不少,迪賽爾殿下。”
迪賽爾轉過頭去。此時,克萊希正在病房裡為約瑟夫削蘋果。克萊希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但是此時此刻的狀態卻不知為何總透著一種怪異的陰柔,似乎那男性的外表只是一具皮囊,此時此刻正在使用“克萊希”這具身體的……另有其人。
迪賽爾看了一陣,又忽然問道:
“菲尼克斯,你侍奉艾斯蘭家族已經有多少年了?”
菲尼克斯又眨了眨眼睛。他回復的速度很快,似乎不需要經過思考。
“先王十六年,迪賽爾殿下十五年,克萊希陛下十七年。”
迪賽爾的臉上終於流露出幾分唏噓。
“不短了。這麽多年,大家都變了……就連你的同伴們也變了,只有你還和以前一樣。”
回憶起往事,這位總給人以成熟穩重形象的大皇子不覺間便會露出幾分歡快的神色來。
“那個時候約瑟夫還沒出生。家裡面就我一個獨子。父皇就讓我跟著帝師學帝王術,那時候你就跟在我身旁。你——還有伊莉娜。我也不是什麽讀書的料,帝師教的東西轉頭就忘,倒是一直希望自己能長高一點,最好就是能長到你這麽高。”
菲尼克斯沉默地聽著,沒什麽情感的眼裡卻隱約流露出疑惑的情緒。
“殿下……我不理解。”
“嗯?不理解什麽?”
菲尼克斯沉默了半晌,終於生澀地開口:
“我不理解。您似乎……並不討厭克萊希陛下……和帝師。”
是了。
迪塞爾·艾斯蘭。這個幾十年來見證了艾斯蘭家族一切大起大落的男人。他應該比誰都清楚,清楚七皇子發生過的事情,清楚六公主麗黛兒被流放的原因,清楚五皇子的死因,清楚四公主如今的去向,清楚二皇子瘋掉的原因。
他也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先王阿爾會在王座上坦然喝下那杯毒酒的原因。
艾斯蘭的子嗣們,已經顛沛流離。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病房裡正在溫柔探視病人的克萊希。
但是菲尼克斯似乎不曾在迪塞爾身上感受到一絲一縷異樣的情緒。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他一直都很平靜,這種平靜,才恰恰是最反常的地方所在。
迪塞爾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菲尼克斯的眼睛。這個從他五歲起就一直陪伴在身邊的管家,好像已經被時光所遺棄,三十多年來,沒有一丁點變化。迪塞爾忽然笑了起來,用手在自己腰間的位置大致比劃了一下。
“我九歲的時候,好像就這麽高。那時候一直要仰頭看菲尼克斯,很害怕自己長不高了。沒想到你走後的兩年,我的個子就開始瘋長起來,現在反而比你還要高了。”
迪塞爾的語氣似是有些感慨,輕輕搖頭笑著說道:
“菲尼克斯,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身體也是,想法也是。”
菲尼克斯愣了愣,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這次他眨眼的速度更慢了,似是不確定自己真的理解了迪塞爾的意思。
迪塞爾忽然轉過頭去,手搭在探視窗前,微眯著眼睛沉默地看著病房裡的克萊希和約瑟夫。約瑟夫真的就像個徹頭徹尾的小孩子,哭過以後便開始犯困了。克萊希已經坐到了床頭,把約瑟夫的腦袋抱在懷裡,輕柔地撫摸著,似是在哼著什麽歌,約瑟夫的眼皮子漸漸要闔上了。
看了一陣,迪塞爾終於開口:
“菲尼克斯,你跟隨了克萊希這麽多年,你有真正地了解過他是什麽樣的人嗎?”
菲尼克斯仍舊站的像是杆子。那張一成不變的面癱臉上卻是難得地多出了幾分迷茫。
“對不起,殿下。我不明白。”
“那我換個說法吧。”
迪塞爾看著菲尼克斯。他的眼睛沒有艾斯蘭後裔典型的特征,有些狹長。與克萊希、約瑟夫兩位皇子充滿魅力的桃花眼大不相同,多出幾分深邃的氣質。
當他看向你的時候,往往會讓人有一種,他明明已經知道了一切,但是因為性子裡的溫柔所致,不會去揭穿你的感覺。
在他的面前,人類是**而坦誠的。
正如他自己一樣。
“這麽多年來,你應該已經見過克萊希很多不同的形象了。他在自己院子裡種花的時候,像個孩子,這幾年來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是個不問世事的詩人;他好像也總在你面前吃癟,看起來對你一直沒什麽辦法;他闖進皇廷的那一天,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許你也見過他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還有現在,他照顧約瑟夫的樣子。”
迪塞爾轉頭看向探視窗。房間內外被那道厚厚的玻璃窗隔絕出兩個世界。
克萊希安靜地抱著已經入睡的約瑟夫,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房間裡祥和的氣氛中,他的肩頭掛滿了約瑟夫的鼻涕和眼淚,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卻仍舊滿是溫柔。乾淨修長的手指輕輕拍了拍約瑟夫的後腦杓,又仿佛是不經意地捋了捋耳際的頭髮,舉手投足之間,有種莫名的陰柔氣質。
菲尼克斯隱約理解了迪塞爾的意思,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迷茫。
“人類總是有很多不同的樣子。哪怕是最普通的人,對待陌生人和家人時,往往也會有兩種不同的形象。但是究根結底,只要是個人,都會有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對於常人來說,或許是勞累了一天以後回到家裡,坐在沙發上獨自發呆的那二十分鍾。又或許是對愛人敞開心扉的那一刻。又或者,是壓抑到了極致,將全部情緒宣泄出來的時候。但是克萊希呢?”
迪塞爾微微半闔起眼睛,眼底滿是唏噓的情緒。
“菲尼克斯。你知道嗎?現在房間裡的那個克萊希……他的動作和神態,和我的二姨母,約瑟夫的媽媽別無二致。”
菲尼克斯愣了愣,瞳孔似是因驚詫而開始急劇收縮。嘴唇微張,卻如鯁在喉。
迪塞爾的話卻並沒有停下來,而是隨著菲尼克斯情緒的變化逐漸深入:
“菲尼克斯。你有了解過伊莉娜行動的本能嗎?這千年以來,她都是守護艾斯蘭子嗣的神祗。但是在同一個時代,有多名後裔的情況下,她只會選擇最接近我們先祖的那一人作為守護的對象。”
“那個對象在曾經的十幾年中是我。但是在克萊希五歲的那一年,卻將我取而代之。”
“但是,菲尼克斯。你知道嗎?那一年,正好是五弟索林出生的時候。當我們看見那個孩子的時候,每個人都由衷地感慨著,這孩子幾乎和歷史描述中,我們祖先的長相……幾乎是一模一樣。”
“盡管如此,伊莉娜還是選擇了克萊希作為守護的對象。”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的……”
“不問世事的傻笑皇子也好,種花的詩人也好,沒有理智的瘋子也好,約瑟夫的媽媽也好,甚至是我們的先祖也好……那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模仿,哪怕是最細微的表情、動作習慣,他都可以做到完全一致,那是某種比模仿本身更迷人也更可怕的東西。”
“只要克萊希願意,他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
菲尼克斯已經徹底沉默。
迪塞爾卻忽然話鋒一轉:
“縱使我們能夠在他的身上看見千千萬萬個人的影子,卻始終無法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迪塞爾輕輕笑了一下,笑容裡滿是複雜的情緒:
“你覺得這聽起來像是什麽?或許真的很像是馬戲團上表演的小醜,終日在臉上畫著滑稽的笑臉,做著可笑的表演。直到有一天,那劣質的染料徹底和皮膚粘合在了一起,就算在舞台上不小心扭傷跌倒,哭得撕心裂肺,觀眾們也只會以為他是在表演,給予會心的掌聲和笑聲……最後,小醜再也無法分清楚戲台上的和戲台下的,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迪塞爾的手輕輕按在玻璃窗上,指尖的縫隙間露出克萊希那張柔和安逸的側臉。
菲尼克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怔怔地看著迪塞爾。
很長一段時間後,迪塞爾才複又輕聲說道:
“或許我真的應該去恨他、害怕他。這個孩子奪走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先是伊莉娜,然後是你。他讓整個艾斯蘭家族都顛沛流離,父王死了,五弟也死了。四妹脫離了家族,六妹現在也生死不知……”
“但是,每次看見克萊希的時候,我都有種很難以言說的想法。這想法甚至讓我覺得很是荒唐可笑……我覺得他其實很可憐。但這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因為他是克萊希,所以注定了不會有任何人能夠理解他真正的想法。哪怕真的有人覺得他可憐,也會下意識地猜測,是不是他有意地讓我們對他產生了那樣的印象……”
“小醜在舞台上嚎啕大哭的時候,又有誰看得出來他是不是在表演呢?”
菲尼克斯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乾澀地眨了眨眼睛,半晌,驀然開口:
“殿下……人類真是太複雜了。”
“或許吧。”
迪塞爾輕輕笑了笑,轉過頭來,對菲尼克斯說道:
“菲尼克斯。有機會的話,或許你也可以嘗試著改變一下, 多去了解了解你的主人,也許這樣可以讓你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菲尼克斯緩緩地搖了搖頭。
“抱歉……殿下。我無法理解克萊希陛下……也無法理解您。”
他頓了頓,眼睛裡的焦距有些渙散,說道:“我始終無法理解您。我在您的言行裡感覺不到一點憤怒。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理解您和克萊希陛下之間的關系,也無法理解您的為人。”
迪塞爾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菲尼克斯的肩膀,溫和地笑了笑。
“既然你也看不清楚我最真實的那一面,那就記得我想讓你看見的那一面就好了,怎麽樣?”
菲尼克斯愣了愣,迪塞爾卻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表,笑眯眯地說了聲“時候不早了”,便自顧自地取過了旁邊椅子上的西裝外套搭在肩頭,轉身朝走廊另一邊走去了。他那寬闊的背影在走廊白熾的燈光下漸行漸遠,隻留下了輕飄飄如同幻覺的一句話。
“我希望你們都好。冬元節快樂。”
正在進行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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