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的目光一一掃視著階下眾人,幾乎都是頗為不解或是胡亂猜測,這讓他暗感失望,麾下眾僚,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錢鳳啊。
尤其是他的接班人王應,堪稱王門子弟中的皎皎者,從神色來看,也分明沒猜透錢鳳的用意,讓他更是無奈的歎了口氣。
最終,還是鄧嶽拱手道:“老夫駑鈍,請士儀明示。“
錢鳳看了眼王敦,見王敦略一點頭,便道:”鄧將軍無須過謙,鳳出此策,是欲將那楊彥之置於進退兩難之窘境,江東高門林立,有顧6朱張,有丹陽紀氏,還有余姚虞氏,皆一時名門,其余士庶聚眾千人以上者,不知凡己,他楊彥之何德何能,敢以吳王為號?
受之必成吳地公敵,不受,則有畏懼吳人之嫌,挫其鋒銳士氣。
不知鄧將軍可明勢之一字?
上執下力,執力者,是為勢,力者,不單指勇武之力,尚有聲威、勢耀、氣勢、情勢。
這幾年來,楊彥之戰無不勝,聲威、勢耀、氣勢、情勢隨之大漲,若不扼其勢頭,其害大矣,吳王號便是打斷其勢頭的一次機會,他若不敢受之,從長遠來看,會逐漸影響到他的民心士氣,我等再適時推波助瀾,此消彼漲之下,丞相又據有正朔,東海國或會就此由盛轉衰。“
”噢!“
鄧嶽恍然大悟道:”勢者,既是人心向背,也是氣運合離,氣運雖虛無飄渺,但天予之而不取,必反受其禍,今進楊彥之為吳王,便如火上烹油,取之得罪吳人,不取氣運自失,錢先生確是深謀遠慮啊。“
席中一片讚歎聲,這其中的道理很簡單,給你國公,你不要,再給你當大王,你要是還不當的話,那底下人就未必萬眾一心了。
畢竟甘冒矢石,攻城撥寨,所為者何?不就是楊彥稱王立國分享果實麽?如果楊彥連稱王的氣概都沒有,那他的部下早晚會分崩離析。
就好比王敦,假如王敦的志向僅止於楚公,又有多少人會跟他?
錢鳳不自禁的捋起了胡須,頗有自得之意,王含卻是道:“倘若楊彥之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稱吳王,丞相該何去何從?畢竟丞相稱王時機未至。”
這話的意思是,稱王要有功績,短時間內,王敦不可能再有戰功,他前面的功勞已經進為楚公了,再想稱王,就得攻城掠地,另立戰功,而江北有楊彥,荊襄有劉曜,皆為不世之大敵,與這類敵人作戰,沒有萬全準備是不行的,冒然挑起戰端只會招致失敗的結果,可若是無功稱王,人心難以歸服。
王敦也是眉頭一皺,深以為然,他想到了李雄,相對而言,割據巴蜀的李雄反而是最軟的柿子,滅去李雄,別說稱王,稱帝的功績都夠了。
但李雄據有巴蜀山川之險,對李雄的成國作戰,就算他與楊彥兩不相犯,最少也要一兩年的準備時間,讓他一兩年後稱王,他等不起,畢竟年歲不饒人,楊彥再是給他治好了病,他也是六旬老人了,於是望向了錢鳳。
錢鳳低眉順眼,未做表態,與一貫的表現不符,似有難言之隱,王敦略一沉吟,就明白了錢鳳的用意,恐怕是不宜宣諸於眾人之前,於是揮了揮手:“寡人再琢磨琢磨,先散了罷。”
“諾!”
眾人離席起身,施禮離去。
……
虞氏的宅子緊挨著6氏,今趟去往郯城宣旨,由於等候過久,虞仡反而有充足的時間閑逛,或許與太過無聊有關,他放下了士家郎君的身段,走入郯城的大街小巷,見識到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其中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煤基和鹼,因此他購買了煤爐、管道和大量的煤基,還有不少鹼。
虞仡著仆役把東西搬入府,便徑直去往大殿。
虞潭六十出頭的年紀,是個地地道道的老人,冬季尤其怕冷,十月底雖未至嚴冬,但殿內已經升起了熊熊炭火,隔著多遠,就能聞到一股獨有的炭火味。
除了虞潭,他的堂兄虞喜居然也在。
虞翻共有十一子,虞潭這支傳承自虞翻五子虞忠,而虞喜傳承自虞翻六子虞聳,虞聳好天文,著有《穹大論》,虞喜傳承家學,對天文有著近乎於癡迷的喜愛,元帝時,諸葛恢曾任會稽太守,久聞虞喜賢名,強召為功曹,虞喜大怒,遂誓終生不仕。
及至司馬紹繼位,也多次征召虞喜,皆不至。
一般來說,虞喜都在老家余姚鑽研天文,廢寢忘食,今日卻在自家見著,實為意外之喜。
虞仡快步入殿,向上深禮一禮:“兒拜見阿翁。”
“嗯~~”
看著長子風塵仆仆的模樣,虞潭點了點頭,笑道:“你回來的正好,你從兄年前將長居建康,你若學問上有不明之處,盡可討教。“
虞仡又轉身拱手:”從兄怎有空來建康?“
虞喜捋須呵呵笑道:”靜極思動,出來走走,你去郯城,可還順利?“
虞仡苦笑著搖了搖頭:”楊彥之受九錫,卻齊公,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當著老父和從兄的面,虞仡沒什麽好隱瞞的,把郯城之行一五一十的道出。
聽完之後,虞喜歎道:”此子憑一己之力,克定中原,也是異數,哎,這江東大好河山,焉知能安定到幾時,若是楊彥之渡江南下,恐怕余姚亦非樂土啊。“
虞潭問道:”仲寧(虞喜表字)通天象,可是上天有所啟示?“
虞喜搖搖頭道:“天之高遠,非凡人所能窺見,侄浸淫半生,竟一無所成,說來慚愧啊。“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虞潭不由想到了自己鑽研的經學,越是深究,越是不明白,比如最基本的天人感應,天會根據人的行為善惡下應於人,這是天人感應的理論基礎。
這裡問題來了。
晉室一統天下,結束漢末百年戰亂,有大功於社稷,太康盛世,又歌舞升平,民間安居樂業,卻為何兩代即崩?
要說起因於賈後亂政,諸王混戰,漢初也是呂後當政,也有七王之亂啊,為何漢朝能開創太平盛世,大晉卻落個江山半傾,苟延殘喘於江東,又有權臣篡逆之厄?
再縱觀之,武帝、惠帝、懷帝、湣帝、元帝,包括廢潯陽王並無失德之舉,為何仁主明君不得好報,上天的責罰從何而來?
其實不僅止於虞潭,很多經學大家都以天人感應來詮釋晉室現狀,卻現對不上號,也就是說,他們浸淫一生,當作傳家寶的經學失靈了,不能解釋所生的現象,這種衝擊無疑是巨大的,帶來了思想上的混亂和難以言述的恐慌,也在客觀上,造成了玄學和釋道的興起。
虞潭竟陷入了思索當中。
虞仡一看氣氛有些沉悶,便道:“阿翁,兒從郯城帶來了一些新鮮玩意兒,阿翁從此以後,都不必再飽受凜冬之苦了。“
”哦?“
虞潭抬起了眼皮。
”抬上來!“
虞仡轉回身喝道。
有仆役抬著煤爐、管道和煤基入殿。
”這……“
虞潭和虞喜交換了個不解的眼神。
”把炭盆搬出去,於殿角安裝煤爐。”
“諾!”
仆役開始忙碌。
在郯城,虞仡已經把安裝煤爐的流程了解清楚了,趁著仆役在安裝,他狠講了一通煤爐的好處,然後把鹼拿出來,呈上道:“此物名鹼,可用於洗滌去油與和面,和出的面,松軟香甜,可蒸成饅頭、花卷、包子等各式面食,目前郯城家家戶戶用鹼,麥粥麥飯幾無人食用,哪怕平民,也是餐餐吃饅頭花卷,若是僅論食物,哪怕建康的上等良人亦有不如,這鹼和煤爐皆由楊彥之製出。“
”哦?“
虞潭接到手裡,仔細打量。
鹼被製成了兩寸方圓的圓塊,散出晶瑩的光澤,一掰就碎,沒有味道。
“郯城竟人人吃飽?”
虞潭現出了不敢置信之色,把鹼遞給了虞喜。
是的,吃飽對於當下的大數多人來說,是個奢望,貧苦良人不提,哪怕江東老牌士族顧忌名聲,一般不會過於苛待家裡的佃農,但通常也只能吃個六七分飽,還都是麥飯,麥粥一類的粗劣食物。
值得一提的是,白米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也沒有功夫去吃,這不僅僅是米價高於麥價,更重要的是,市場上賣的米都是帶皮的谷子,需要花費很長時間去皮去糠,佃農和貧苦良人整日勞作,回到家天都快黑了,人累的和狗一樣,就算有米也沒耐心研磨。
麥飯則不同,麥子便宜,麥皮也能吃,困此平民多食麥飯,逢年節能吃碗白米飯,就算是狠狠的鎬勞自己了。
“若果是如此,楊彥之當有大功德啊!”
虞喜把鹼接來,細細賞玩。
不片刻,煤爐管道已經裝好,虞仡親自把點燃的煤基用火鉗置入煤爐,上面再放兩隻生煤基,孔洞對好之後,蓋上鐵板,凳上一甕清水,這才轉頭笑道:“阿翁,煤爐好就好在不用時不必熄火,把水凳下即可,以後阿翁可以隨時隨地取水煮茶了。”
虞潭還未開口,虞喜卻是現出了凝重之色,直直望著那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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