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氶城,郡府大殿。
沈充渾身浴血,肩頭中了一箭,正有醫者給他剜去箭頭療傷,那時可沒有麻藥,縱是醫者小心翼翼,可沈充依然痛的倒抽涼氣。
但身體上的痛尚能忍受,更痛的是他的內心!
徐龕原計劃襲擊氶城,大掠一空,而沈充臨行時把氶城交由傅衝守備,傅衝戰戰兢兢,不敢怠慢,其妻薜氏出身於北地鄉豪之家,行軍調度,法度森嚴,愣是沒讓徐龕尋到機會,攻了一陣子,便引軍退去,卻於半道截住了沈充殘部。
沈充原有卒五千,被俘被殺加逃散,跟著他一路回返的只有三千不到,又是新敗之軍,士氣低迷,哪是徐龕對手,還虧得前溪卒奮力死戰,才保得沈充逃回氶城。
固然徐龕活捉沈充大肆勒索的美夢成空,但沈充雪上加霜,隨著他回到氶城的只有一千五百卒不到了,大部身上帶傷,前溪卒更是不滿百,另一千五百卒死在了徐龕的突襲當中。
殿內籠罩著陰雲,一片寂靜,隻余沈充那粗濁的呼吸。
錢鳳也是目光迷散,今次戰敗,預示著再無可能於軍事上擊敗楊彥,接下來需要面對楊彥的報復問題,蘭陵緊挨著東海國,都不用想,楊彥報復,首選蘭陵,只是會報復到哪一步,有沒有商談的余地,這都是要考慮的。
“郎主,郎主!”
這時,一名前溪卒慌慌張張奔入殿內。
錢鳳問道:“何事?”
前溪卒大叫道:“郎主,錢先生,昨日夜間,楊彥之以輕騎突襲碼頭,兩百多條船與數千船工水手非死即俘,碼頭也被付之一炬!”
沈充頓時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搖晃間,扯動了傷口,那鋒利的小刀刮了一小塊肉下來,啊的一聲慘叫,又清醒了!
“郎主饒命,郎主饒命!”
那醫者忙不迭的跪地求饒。
沈充還未發作,錢鳳已擺擺手道:“此事不怪你,起來罷,好好給郎主醫治,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謝郎主,謝錢先生!”
有了錢鳳說話,那醫者如吃了顆定心丸,稱了謝之後,小心翼翼的給沈充處理傷口。
沈充也不好發作,轉頭重重歎了口氣:“士儀啊,為兄心亂如麻,軍卒損失慘重不說,連船隊都被楊彥之奪走了,今後再也不能從江東運來糧米,怕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蘭陵,不知士儀可有妙法?“
錢鳳其實心也亂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如今的形勢險惡之極,在接連數次的慘敗中,精銳幾乎損失殆盡,錢糧的消耗出幾乎掏光了沈家的家底,沒個幾年,休想恢復元氣,而更可慮的是,沈充當初以強力手段鎮壓了蘭陵鄉人,如今力量大損,只怕會有內亂,到時不待楊彥來攻,就已粉身碎骨。
錢鳳自詡智計過人,可如此險惡的處境,也是從未經歷過。
沈恪卻望向了傅衝,冷哼一聲:“傅主簿,伯父委你以重任,你也守住了城,但你為何不派人告之我等,以致毫無防備之下,被徐龕那狗賊偷襲,精銳喪失過半,你究竟存的什麽心思?
那楊彥之把你從閻平手裡解救出來,與你有救命之恩,你在建康落魄潦倒,他又贈金贈食,與你有飽腹之恩,我倒是奇怪了,如此大恩,你為何不為他所用,反而投靠了伯父,莫非是明投我家,卻與楊彥之暗通款曲?“
”你……沈恪,你血口噴人!“
傅衝猛的站了起來,臉面都因羞憤漲的通紅,渾身劇烈顫抖!
沈充目中也現出了一抹幾不可察的狐疑之色。
其實沈充還是有容人之量的,不然也不會委傅衝以重任,但人隨著勢位的變化,心胸也會有所變化,當一個人戰無不勝,躊躇滿志之時,他的心胸會異常開闊,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兼蓄包容,皆為我所用,可一旦處於不利境地,就會疑神疑鬼,為失敗推卸責任。
苻堅便是此類人物的典型,淝水戰前,豪氣衝天,放言納天下英豪於長安,什麽人都敢重用,而戰敗之後,就開始猜疑,性情大變,致使所有人都背叛了他。
一般來說,下屬的背叛,是最好的黑鍋,畢竟一個人無論怎麽做,人心總是隔著肚皮,在有偏見性的引導下,總是能挑出些毛病,再把這些毛病放大,加上臆想,就成了罪證。
雖然傅衝兢兢業業,並無過錯,可沈充也因接連戰敗,開始猜疑起了傅衝。
錢鳳並不吱聲,說句難聽話,傅衝是外人,如果真能給傅衝扣上一頂通敵的帽子,就可以轉移視線,把沈充作戰失敗的責任推卸給傅衝,吸引怨恨,這是梟雄人物的常見手段,曹操斬糧官,便是如此。
傅衝一掃殿內諸人,見著無人為自己開脫,立刻就意識到了危險,他也是觀盡了世間人情冷暖,又飽讀詩書典故,都不用猜,就能琢磨出沈充有把自己扔出去當替罪羊平息眾怒的心思。
這怎麽可能甘心受死?
他只是為沈充辦事,並不是把命賣給了沈充。
傅衝深吸了口氣,強抑下羞憤,拱手道:“傅某受府君委以守城重任,始終不敢有半分懈怠,故而擊退了徐龕,但傅某在城裡,哪知外間戰局變化,隻以為是徐龕趁著城中空虛,趁火打劫而來,倒沒想過府君外結郯城鄉豪,並與彭城、鄒山與淮陵聯兵兩萬亦不敵楊府君,是以未曾遣人往戰場通告。
同時退一步說,即便傅某差了人,怕也找不到府君,若府君以此構傅某之罪,那傅某也沒什麽好說,這顆大好頭顱送給府君平息眾怒便是!”
傅衝這話毫不客氣,畢竟泥陽傅氏乃北地大族,父祖在洛陽為官的時候,正是吳人受打壓最盛之時,陸機陸雲都常被人嘲笑,他沈家還不知道縮在哪個疙瘩窩呢,論起底蘊,區區吳興沈氏哪放在他眼裡,無非是生活窘迫,又因楊彥庶人出身拉不下臉投靠,才被迫投了沈充而己,如今沈充竟然要借他頭顱平息眾怒,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你要殺我,我無力反抗,那我們就撕破臉,讓滿城老小知道我傅衝是因何而死,也看清你沈充的為人!
果然,傅衝擺出姿態,沈充雖然眼裡怒火翻湧,卻不敢再拿傅衝說事了。
說一千,道一萬,自己在兵力佔優的情況下大敗虧輸是不爭的事實,若是傅衝婉言解釋,不敢挑明真相,他可直接讓人把傅衝推下去斬了,但傅衝當場翻臉,不留半點余地,他反而不好殺。
只是傅衝的言辭又讓他下不了台,竟僵著了。
錢鳳一看不可收拾,頓時暗道一聲不妙,要是真讓沈充發怒把傅衝斬了,那郡府的非嫡系掾屬必將人人自危,指不定哪天夜裡,就會聯結蘭陵鄉人兵變作反,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局面,於是連忙打圓場:“沈將軍亦是因大敗而急怒攻心,口不擇言,並非有心冒犯傅君,沈恪,還不快給主簿賠罪?”
沈充也明白過來,以嚴厲的目光瞪著沈恪。
沈恪沒法,不情不願的向傅衝拱了拱手:“沈某言語中多有得罪之處,還望主簿莫要在意。”
“罷了,罷了!”
傅衝擺了擺手。
沈充向錢鳳問道:“士儀可有了對策?”
錢鳳搖頭苦笑:“如今這局面,怕是孫武複生,白起轉世亦是難以逆轉,楊彥之經此戰徹底撐控東海,並一舉擊破我等各家,大勢已成,奪取淮北應無意外,依鳳之見,唯有避其鋒銳。”
“什麽?”
沈充大驚失色:“士儀是讓我退出蘭陵,重回吳興?大將軍怎會放過我?我又有何臉面回去?況且失土乃必斬之罪,朝庭怕不是要將我明正典刑!“
“哎~~”
錢鳳歎了口氣:“若有一絲可能,鳳亦不願就此回返江東,受人白眼,可是蘭陵即便不亂,楊彥之也早晚來攻,屆時又該如何,哪怕他不敢真殺了我等,卻可囚禁,日日施辱,那還不如死了痛快。
士居兄,韓信尚有胯下之辱,更何況我等只是兵敗,技不如人而己,算不得受辱, 大將軍那裡,鳳料或有責罰,卻不至死,畢竟大將軍看中的是我等家財,倘若處死了你我,誰給他錢糧?大將軍尚不會如此不智。
至於朝庭那邊,也無須擔心,楊彥之乃晉臣,並非外敵,談何失土之責?士居兄可稱病回吳興修養,又不是辭去蘭陵太守,日後蘭陵若為楊彥之所奪,或還可參他一本。“
”嗯~~“
沈充想想也是,真賴在蘭陵不走,指不定哪天就被楊彥之攻破,於亂軍之中斬殺,事態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從不奢望楊彥還會留手,而淮北本無王法,死了不僅是白死,還很可能給扣個莫名其妙的冠帽,汙了身後名。
當然了,沈充無後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他才四十多歲,未必不能再生,若是死在了蘭陵,他那旁大的家業誰來繼承?
”罷了,罷了,準備個兩三日,便回吳興!“
沈充現出了蕭瑟之色,想去年來蘭陵就藩,意氣風發,一年之後,竟然逃走,這一切皆拜楊彥之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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