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海，一次都沒有。”

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從未有過的高遠帶來的並不是眼界的開闊而是心中終於得以釋懷的沉重，少女的自述也並不是為了改變什麽，只是一個小小的冀望而已。

“海的那一邊，有一座小島，我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那是世界的盡頭，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最後到達的地方，就是那座小島，那大概我此生有過最遠大的一個願望了吧——”

少女將手伸向天空，嘗試靠近那觸及不到的遙遠:“總有一天我會找上一百個和我一樣閑著沒事乾的家夥，一起去尋找太陽落下的小島。”

“一百?”聽完少女的話，少年玩笑道:“會不會太多了一點?”

“才不多呢，俗話說，朋友要交一百人才夠，”說著，少女慢慢閉上了眼，臉上沒有落寞沒有悲傷，有的只是土歸土塵歸塵的平靜:“嘛，實在沒有辦法的話，只有一個也不是不行。”

“......”

大概，這就是那個吧——

當看到了希望，準備大乾一場的時候，忽然一盆冷水澆在了頭頂，冷靜下來之後才發現曙光早就被這一片殘破代替的時候，那種感覺不是失望，而是絕望。

現在，武也所能感受到的，心像是破了個洞一樣的疼痛，或許是絕望的味道。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短的時間，為什麽會發生這麽多的事情，當他把月之都的問題交給八雲紫，回到京都之後，就被那巨大的二重結局給阻擋了。

而那之後，眼前就是這副景象。

殘破的大地上，妖怪和人類涇渭分明，還留有意識的恐怕只有晴明一個人，可是，在她們之中即將死去的，也只有晴明一個人。

那是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事實，晴明像是一個被摔碎後又勉強粘起來的瓷娃娃，那一片片玻璃似的正在剝落的身體碎片，正是她一點點逝去的生命力。

一點點，一點點，像是螢火一樣飄向天空的生命，晴明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切發生而已。

沉默之中，晴明忽然開口了:“其實要說起來的話，我還是有點遺憾的，靈夢那個家夥，我還有話沒有告訴她呢。”

“......是什麽?”武也上前，在她的身邊坐下，沒有人能夠看見的面具之下不知道在是怎麽樣的表情。

晴明閉著眼，輕聲地道:“靈夢——我一直都是把她當朋友的，有句話不是這樣說的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會被最好的朋友背叛，那麽，作為朋友，她肯定也一樣，遲早有一天也會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

用最溫馨的口吻說出了最殘酷的詛咒，最後一刻晴明這份不帶一絲冰冷的溫情，反倒比寒冰地獄還要冷冽三分。

“是嗎，”武也仰起頭看向天空:“沒想到靈夢這樣古怪的家夥居然會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口味還真是特別啊。”

晴明的嘴角忍不住勾起，她睜開眼看向了武也:“你想多了，我和靈夢雖然談得來，那也只是因為我們都是別人眼中的怪人而已......呵呵。”

一陣不明所以的輕笑從口中發出，下一秒，如潮水一般，晴明臉上的溫情迅速褪去:“我說的是你啊，阿龍。”

“......”

聽到晴明的話，武也的瞳孔一點點地收縮，他扭轉微微僵硬的脖子，對上了晴明那雙明亮的眼睛。

最開始確實有種窒息的感覺束住了武也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但這種感覺很快便消失了，他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終於被他放下了。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啊。

”武也的語氣有種釋然的味道。“我又不是笨蛋，那麽多的巧合根本不可能同時發生，只是我至始至終沒有去敢去確認而已，”晴明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斂:“阿龍你是西行之女的護衛，那也就是說，幽子小姐她也是......真是的，災難啊。”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武也有點難受，盡管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但晴明那種拒人千裡之外的語氣還是讓他十分失落。

“在你被那隻妖怪從京都之中擄走的時候。”晴明的回答出乎武也的意料。

“不明白?”晴明看了武也一眼，淡淡道:“就算妖怪的力量再怎麽樣強大，闖入京都劫人也是不理智的行為，那家夥不像是無謀的笨蛋，再者......她大可不必要對你出手的，那太刻意了。”

“......喂，也太可怕了吧你。”武也苦笑著，沒想到八雲紫為了消除嫌疑的舉動反而成了晴明懷疑的根據，這大概是真的失算了吧。

“我不明白。”

晴明的語氣透著深深的不理解:“幽子小姐作為西行法師的後繼者，其地位之尊崇在京都之中除了姬巫女陛下無人可及，為何她要選擇和妖怪同路?”

“幽子她......是為了創造一個大家都可以幸福的未來。”只有這一點是武也可以挺起胸膛直言相告的事實。

“就算這個未來要用無數人的屍體來作為基石?”晴明諷刺道。

“......幽子不會讓大家平白無故地犧牲的。”

“那樣的話，直接把妖怪全部退治了不是更好?”晴明目光灼灼地質道:“如果我們能夠齊心協力的話，絕對可以將妖怪徹底退治。”

“......”這一次武也沒有再說話，選擇幻想鄉，那的確是為了創造一個大家都可以幸福的樂園，只不過這個樂園，本質上是屬於妖怪的。

要說為什麽的話，那只是因為幽子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做八雲紫。

“阿龍......嘿嘿，真是災難呢，沒想到我一生都在退治妖怪，可是最好的朋友，居然就是妖怪。”

武也默然許久，突兀地開口道:“如果我說，我是人類呢?”

“......惡心到讓我都想吐了。”

這大概是晴明對武也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了吧，此刻，她的眼中毫不掩飾那份深深的厭惡:“在你選擇對人類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是妖怪了，所以，請你別再用阿龍的樣子來找這種可笑的借口了。”

“嗯......是這樣啊。”那是自己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曾經就算力量，身體，思想全部趨向於妖怪一側，武也內心也堅定自己是人類的事實。

但此刻這層虛偽的自持被晴明毫不留情地剝開時，武也才驚訝地發覺，原來這副人類的皮囊之下，潛藏的一直是妖怪的血肉。

晴明或許只是想自欺欺人罷了，到最後也不願意放棄“阿龍”這個人在她心中美好的形象，而武也，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吧。

不過都是自欺欺人而已。

“說的也是呢，晴明。”

說話間，武也主動摘掉了臉上的面具，染紅了雙眼不是來自妖怪嗜血的殺意，而是作為人類沒能留下的眼淚。

面具放下，不再逃避，少年如此說道:“這樣做自我介紹還是第一次吧......晴明小姐，初次見面，我是高板武也，是個妖怪。”

“呵。”

似乎此前的沉重都是假象，晴明的臉色再度露出笑容，看著摘下面具之後的武也，她終於露出了微笑:“高板武也，嗎......果然，你這個混蛋妖怪。”

“就算之前的一切都是謊言，創造一個讓大家都可以幸福的未來——只有這點是真的，所以，請相信我。”武也認真地看著晴明的雙眼說道。

“明明是妖怪，說什麽讓大家幸福。”晴明嗤笑一聲，似乎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般，慢慢地移開了視線。

武也沉默著，不再是“阿龍”，而是“武也”的他，對晴明根本無話說話，氣氛一度陷入了不自然的安靜，只有晴明身體破碎的聲音一點點地在耳畔響起。

“為什麽......”

別過頭去的晴明忽然開口問道:“為什麽那個時候要救我?”

武也垂下眼眸，他知道晴明問的是之前八雲紫偷襲她的時候自己出手的事，恐怕那個時候她已經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你不是說過你把我當最好的朋友嗎?”武也閉上眼，仿佛不敢去看晴明的雙眼一樣:“我大概也是一樣的，把你當作朋友，所以才會救了你。”

晴明愣了愣，然後毫不猶豫地挖苦道:“.....明明是個妖怪，居然把人類，還是陰陽師的我當做朋友?哈哈。”

看到這樣的晴明，武也心中的沉重感似乎輕了一些，他玩笑道:“妖怪都能把巫女當做朋友，陰陽師為什麽不行?”

“巫女?哦，說的也是啊。”

“所以說，如果我道歉的話，你能夠原諒我嗎?”雖然臉上盡是玩笑的意味，但武也的神情卻異常認真。

“原諒?你指什麽?”晴明笑著看向武也。

“應該是，全部吧，一直以來的。”

“還真是厚顏無恥呢，你，”晴明目光微凝，一字一頓地道:“我絕不原諒，你也好，幽子也好，靈夢也好，我都不會原諒。”

“......”武也的呼吸一窒，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

“我詛咒你，詛咒你們，你們死後一定會墮入無邊煉獄，在痛苦和折磨中償還你們犯下的罪孽。”晴明笑著說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武也神色黯然。

“呵呵——”

看著武也的模樣，晴明笑出了聲，話鋒一轉道:“不過，要說到罪的話，我也是一樣的，沒有選擇直接退治你的我，也是同罪。”

“晴明......”武也訝然地望向了少女對自己伸出的那隻已然破碎的手掌。

此時的晴明，兩眼的目光已經失去焦距，生命在這一刻燃到了盡頭，她所能夠做的，只是在身體完全破碎之前，將最後的慰藉，留在生者的世間——

“所以放心吧，我也會墮入煉獄，在無盡的輪回之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們再一起去尋找吧，太陽落下的小島，呐，你說好嗎，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