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迎著哥哥那雙威脅的目光,自然不可能會真的害怕,但亦不想繼續挑戰哥哥的那根脆弱的神經。雖然哥哥裝得很凶,但她心裡卻很是清楚,他就是做做樣子而已,不會舍得真將她怎麽樣。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然看穿了一切,在些小得意地瞟了林晧然一眼,然後便是繼續吃飯。今天的飯菜味道很好,讓她的胃口太開。
林晧然卻不知虎妞所想,看著這個野丫頭乖乖埋頭吃飯,心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已然掌握了一切。盡管他並不是什麽大男子主義者,但突然間有種一家之主的感覺。
吃過飯後,虎妞僅是呆了一盞茶的功夫,換上了捕快的衣服便是大搖大擺地出去巡邏了。跟著林晧然形容得很像,她似乎真將家裡當成了旅館,這裡只是一個吃飯和睡覺的地方。
面對著這麽一個野丫頭,林晧然亦是放棄治療了,在花廳跟著孫吉祥喝過茶後,便回到簽押房處理著種種的事務。
現在離春耕還有段時日,倒不需要擔心什麽自然災害,亦不用時時念叨著風調雨順。但也要為著春耕做準備,得進行征徭役、興水利等工作。
這終究是一個農業社會,水利關乎著一府的稅收,亦關乎著百姓的日子。
雖然幾萬兩的稅收讓林晧然打不起多大的精神,但若明年夏糧真是歉收,那會衍生出一大批問題,甚至會出現饑荒。
亦是如此,他關注著轄下五縣的水利情況,該修則修、該建則建,工作並不打算敷衍了事。
在處理完手頭上的公務後,他除了喜歡讀一些歷史書籍外,還會細讀朝廷邸報和《談古論今》等。
朝廷邸報涉及兩京十三省,稍微大點事都會見報,但內容都較為籠統。只是告訴你有那麽一件偷雞摸狗的事情,不會有太具體的細節。
只是看到“請汰各監局人匠”的公文見邸報,卻不由得苦笑連連。
且說大明財政窘迫早已經不是什麽新鮮的事情,哪怕嘉靖已然將國庫當成內庫來用,但亦是有用盡之時,堂堂的九五之尊亦得為錢財而煩惱。
話說,嘉靖問計於嚴嵩,嚴嵩這隻老狐狸先將責任推給了戶部,指責戶部不擅於理財,這才致使大明財政窘迫,然後提議“裁革冗費,追征地方欠稅,便可入數百萬”。
江浙是大明最重要的糧倉不假,擁有最肥沃的土地和完善的水利工程,整個大明當之無愧的富庶之地,但逃稅亦是早已成風。
且不論越來越多獲得功名而免除稅賦的田產,一些稍有些權力的富戶簡直將縣官不當官,哪怕“三十稅一”的稅糧都不願意繳納。
自古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但如今是“朝中有人好逃稅”。不說下場毛毛雨就是水災,三天不下雨就是乾旱數月,能征稅糧六成者的縣官都能得到優評。
亦是如此,縱使江浙是富得流油,擁有百萬家財者不在少數,但征收上來的稅糧卻是越來越少。
現在對江浙富戶進行追討,確實能夠增加大明財政的收入。只是這個辦法亦有弊端,那就是會致使當地官府逼迫貧窮之家,從而衍生家破人亡的慘境。
正是如此,兵科給事中劉體乾上疏反對征收舊稅糧,搬出了蘇軾的觀點“豐財之道,惟在去其害財者”,矛頭直指老生常談的冗吏和冗費二項。
這冗吏並不是什麽書吏,而是公務員的泛指,指那些領取朝廷俸祿的人員,即所謂的“害財者”。
列舉出來的數據亦是聳人聽聞,漢代七千五百官員,唐代一萬八千官員,宋代權冗至三萬四千官員,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超八萬員,加上文職共達十萬余。
“今邊功升授、勳貴傳封請封,機構添設,大臣恩蔭,加以廠衛、監局、勇士、匠人等等,歲增月益,不可悉舉,多一官則多一官之費。請嚴令各部,請革冗濫,將可減俸銀無數。”
矛頭直指這些被譽為“害財者”的公務員,然而到戶部進行商議這個方案時,卻沒有將矛頭指向官員、勳貴、廠衛等,而是請汰“各監局人匠”。
大明的工匠可分為輪班工匠、住坐工匠和軍匠三大類,其中大部分都屬於地方的輪班工匠,而住坐工匠和軍匠則是服務於朝廷各類衙門和軍衛所。
前者的人數眾多,且是自食其力,暫且不提。而後者便是此次朝廷要“征討”的對象,因為住坐工匠和軍匠都有著月糧或直米的待遇,朝廷要進行供養。
洪武十一年,朝廷明文規定:“在京工匠上工者,日給柴、米、鹽、菜,歇工停給”
洪武二十四年,全國經濟已經恢復,進一步規定:“凡在內府役作的工匠,量其勞力,日給鈔貫”。
永樂十九年,朝廷另又發出了一個按月支糧的法令:“令內府尚衣、司禮、司設等監,織染、針工、銀作等局南京帶來人匠,每月支糧三鬥,無工停支。”
……
當下的工匠待遇有月糧和直米的分別,月糧是按月發給的,只要有名額,並按規定服役,就得享受,月糧由工部支付。直米則是計日發給,在工有米,由光祿寺支付,等於夥食津貼。
只是這些服務於各衙門的工匠,其實亦是過得不容易,他們都是憑著技藝而獲取廉價報酬的普通百姓,為大明或是建房,或是造船,又或是造炮等,但如今卻成為了大明財政問題的“犧牲品”。
雖然朝廷上層是發現“冗員”的問題,知道大明的公務員人數過多,但這一個個官員卻都在“裝睡”,屠刀斬向了這些用勞動換取報酬的工匠群體。
面對著朝廷的這一個決定,林晧然心裡不由得輕歎一聲,對於當下的朝廷深感無奈。
因為這把屠刀揮下的結果,卻不可能解決得了大明的財政問題,而會致使輪班工匠更受其累,衍生出新的弊病。
一旦在京服務的工匠人數減少,那必然會致使衙門對輪班工匠的需求上升。
跟著住坐工匠和軍匠相比,輪班工匠提供的是無償勞動。他們分散於地方,按著規定時間輪流赴京服役,只是上工之日沒有收入,連往返京師的盤費都要自籌。
離著京城較近還好,他們還能承擔這種徭役;若離得較遠的工匠,那就要變賣家財,甚至是賣兒賣女來籌集路費。
亦是如此,跟著那些繳不起稅的貧民很是相似,大明很多技藝精湛的工匠最終只能選擇逃亡於山林,從而成為大明的黑戶,或者直接淪為盜賊。
有時不得不承認,朝廷看似做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事情,但最後反而不如不做。
廣東遭遇倭寇的事情亦是見了邸報:“倭入廣東,屢犯揭陽、海豐,盜掠縱火,無惡不作,氣焰乖張,民心惶惶。”
邸報匯集兩京十三省的大小事情,涉及的地方極廣,但內容又過於簡略。林晧然只能挑著重要的來細讀,主要的研讀對象還是京城和廣東省,偶爾才會關注江浙那邊。
這期的邸報並沒有過於重要的東西,很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翻完邸報後,林晧然喝了一口茶,又翻開了最新一期的《談古論今》。
這個由他一手創辦的刊物,如今在大明的影響力是越來越大,銷售量更是驚人。他們已經在多個地方已經建了分銷點,銷售網絡由京城輻射到廣州府,每期冊數都能穩穩在十五萬冊以上。
每期十五萬冊,這絕對是一項驚人的數據。若是將《談古論今》比作是影視作品,那期期都是“爆款”,是絕對的票房保證。
《談古論今》不僅僅是經濟效益驚人,它的政治影響力亦是日益壯大。他的未來嶽父吳山的聲望驟升,隱隱成為清流的領軍人,呼籲他入閣的聲音越來越高。
另外,這《談古論今》的最大看點還是造星能力。
雖然現在的才子還是有些市場,但由於科舉的關系,影響力早不及唐宋時期,明朝當下其實還是更重視於策論。
到了舉人這個層次,只有寫得一篇好的策論,這才能更容易揚名,才能成為李白之類的風流才子。
只是一篇好的策論實屬難得,一般的士子的策論太過“理想化”,而老油條又是“馬拍文”,很難出現有政見成熟的策論出現。
另外,策論並沒有評判標準,且不論時而政見相佐,很多策論根本無法分出優劣。更多還是靠著出錢舉辦文會“造勢”,從而成為所謂的才子,但這種才子的水分卻很大。
只是隨著《談古論今》的橫空出世,這翰林院修檢廳便解決了這個問題,成為了最在威望的評判機構,且擁有讓某個普通士子一夜成名的能力。
哪怕林晧然遠在雷州府,亦是知道誰誰寫出了一篇好策論,是個如何了得的人物。
只要文章上了《談古論今》,當真是名揚天下,甚至可比擬於金榜題名了。亦是如此,京中待考的舉人是如何的趨之若鶩,這便是可以想象了。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首頁還是一首詩,在看到這首詩的時候,讓到林晧然的嘴角微微地翹起。
在遠離京城數月,他亦得擔心真被徹底遺忘,故而在回來前就跟著徐渭提及過,讓他隔幾個月得讓自己“露露臉”。
很顯然,徐渭知道“露臉”是什麽意思,故而將上次給他回信的詩作放了上去。
“低調!低調!”
林晧然看著上面的署名,卻是嘴不對心,此刻心裡湧起一股小小的興奮感。起碼在這首詩見刊後,京中的大佬不會將他徹底忘記,而且還讓他這個林文魁得到“憂國憂民”的好聲名。
“《論鹽政》”
林晧然習慣性地跳過前面的文章,直接翻開那個幸運兒的文章,題目當即引起了他的興趣。
本以為又是言之無物,但通篇讀下來後,發現這個策論竟然有幾項可行之法。文章對大明鹽政簡直是一針見血,指出了當下種種弊病,已經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上乘文章了。
值得一提的是,當下大明不僅是糧稅減少,作為第二大稅種的鹽稅亦是下滑。若是能夠解決鹽政的弊病,必然能夠減輕大明財政的壓力。
亦是如此,難怪這篇文章能夠脫穎而出了,並且成為這期《談古論今》的新星。
“廣東高州?”
林晧然看到竟然是高州士子,眼睛當即微亮,腦海便是閃過了趙東城的身影。他始終覺得,趙東城的才學是被遠遠低估的。
只是一個呼吸後,他差點就從座椅上騰起來,連同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一般,因為上面的署名毅然是“廣東高州江月白”。
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幾乎都要將這號人忘掉的時候,這貨竟然是蹦了出來,且是帶上了一個大明才子的光環。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貨在京城必然要出大名了。憑著他的才學以令人厭惡的相貌,定然會得到京中權貴的青睞,哪怕是嚴嵩亦要向他伸出橄欖枝了。
說不好,他跟自己一般,會成為京中某位大佬的乘龍快婿。不過他隱隱記得,那貨似乎跟江夫人的侄女訂了親,卻不知道他會不會成為陳世美。
此時此刻,林晧然終於明白,為他人作嫁妝是一種什麽樣的糟糕心情。
他感到很是懊惱,覺得當初那塊板磚還是拍輕了,真該將那人直接給拍死。現如今,讓他這般冒頭,終究是一個隱患。
只是他很是不明白,江月白是中秋後啟程赴京,按說要春節前後才能到達京城。但這貨現在不僅到了,而且還投稿見報,老天真是瞎了眼。
帶著卒鬱的心情,林晧然無奈地離開了簽押房。
才走到庭院,卻是一驚,只見虎妞那個野丫頭整個身子已經濕透,如同落湯雞般走了回來,臉蛋還出現著悶悶不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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