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京城迎來了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徐階穿著蟒袍、腰間系著玉帶、頭上帶著烏紗帽趾高氣昂地走進了紫禁城,只是沒有第一時間返回文淵閣,而是來到了乾清宮的門牌前。
隆慶昨晚跟著一個頗有姿色的宮娥嬉戲得很晚,上朝歸來正準備上床補個覺,結果得知徐階前來,隻好將剛脫下的龍袍重新穿上。
對於徐階這個越來越聽話的臣子,他自然是不願意讓徐階離開,昨天哪怕沒有那麽多官員上疏請疏,亦會對徐階進行挽留。
隆慶來到前殿接見徐階,面對著徐階的大禮參拜,則是依禮讓徐階平身。
“皇上,老臣特來謝主隆恩!幸得皇上不嫌臣年事以高、資質平庸,唯以老邁之軀任皇上驅馳,助皇上開創大明盛世!”徐階嘴裡說著感激之詞,同時將昨晚炮製的謝恩疏呈上道。
得益於嘉靖朝撰寫青詞的經歷,撰寫這種帶著馬屁性質的奏疏簡直就是牛刀小試,故而他自認這份謝恩疏滿朝都是無人能及。
隆慶對盛世亦是一直很向往,當即欣喜地回應道:“徐閣老肯歸來便好,咱們君臣定能開創盛世!”
盛世?
孟衝聽到這對君臣的對答,先是抬頭望了一眼沉迷女色的隆慶,接著又扭頭打量一眼圓滑不任事的徐階,不由得默默地翻了一個大白眼。
只是不管心裡怎麽想,他還是迅速上前從徐階手裡接過那份謝恩奏疏,而後恭恭敬敬地將這份謝恩疏轉呈給隆慶。
隆慶的懶惰幾乎是到骨子裡的,哪怕是謝恩疏亦是不願意多看,反而覺得無聊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皇上,聽聞近日龍體不佳,時而困乏可是如此?”徐階作為成熟的政客自然不會讓冷場出現,當即便是詢問道。
隆慶想著這些日子的放縱,不由得心虛地點頭並解釋道:“倒是如此,不過都是自小的小毛病,此事不打緊的!”
“皇上,臣事奉先帝之時,除了那些不可信的修仙丹藥外,先帝亦是有幸得到一種名為安神丸的丹藥,臣服用之時便有奇效,記得存放於西苑的紫宸殿。皇上你可讓宮人試藥,或許能讓皇上安神入夢!”徐階顯得忠心耿耿地說道。
這……
孟衝聽到徐階的這番話,眼睛複雜地瞥了一眼徐階,發現這位為了奪回權勢的首輔毅然變回嘉靖朝時期那位擅於揣摩聖意的徐華亭。
隆慶聽到竟然有能夠安神的丹藥,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地道:“徐閣老,當真有如此良丹?那你可願替朕前去取來?”
“皇上,丹藥的儲藏一直歸內廷管制,臣一外臣僅是聽聞而已!不過此事並不是機密要事,想必昔日西苑的舊人應該知曉儲放於何處!”徐階自是不會淌這一趟渾水,當即便是推諉道。
隆慶被指明了方向,便是認真地思索道:“不錯,此事陳洪應該知曉!”說著,便是扭頭對著孟衝吩咐道:“你派人前去文書房將陳洪叫過來!”
“遵旨!”孟衝瞥了一眼徐階,當即便恭敬地拱手道。
“皇上,若無他事,老臣便先行告退了!”徐階不願意讓人知曉是他這位首輔出了主意,當即便注意開遛地道。
隆慶跟徐階並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當即便是點頭道:“好!”
一輪久違的朝陽高懸於空,金燦燦的陽光灑在這片金殿輝煌的宮殿群上。
徐階從乾清宮離開,先是暗暗地吐了一口濁氣,而後便是揚起了下巴,朝著文淵閣的方向大步走去。
盡管這次被林晧然逼得有點狼狽,提心吊膽地遞上了請辭疏,但整個事情終究還是沒有脫離他的掌握。
反而自作聰明的林晧然簡直是走了一步臭棋,卻是指使親弟子彈劾自己這位首輔而落下話柄,所彈劾的罪項更是沒有絲毫殺傷力。
徐階回到文淵閣的樓前,雖然僅僅隔了一日的時間,但再次站在這裡,卻是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雖然他昨日有過擔憂,但現在一切都回到原樣,他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大明首輔,是文淵閣地位最高之人。
“恭迎元輔大人歸閣!”一名閣吏最先發現徐階,當即便是快步上前道。
徐階的眼睛都不曾多瞧這個閣吏一眼,當即便是端著首輔的架子下達指令道:“通知各位閣老前來閣廳開會!”
“遵命!”這名閣老感受徐階跟往日截然不同,當即便是拱手領命道。
李春芳、郭樸和林晧然等閣臣聞訊而來,對於徐階的歸來自然是心知肚明,亦是規規矩矩地向徐階打了招呼。
徐階端起剛剛送過來的茶盞,慢悠悠地輕潑著茶水,顯得隨意地詢問道:“諸位,朝中可發生了什麽緊要之事?”
李春芳和張居正聽到這個問話,不由得愕然地交換一下眼色。雖然大明的疆土遼闊,但徐階僅是離開一天,亦是不可能突然發生不得了的大事。
李春芳是一個老實本分之人,當即便是認真地回應道:“回稟元輔,並沒有發生什麽緊要之事!”
郭樸和林晧然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隱隱感覺徐階身上多了一抹鋒芒。
徐階的嘴角微微上揚,卻是對著一直沉默的林晧然詢問道:“林閣老,不知兵部可發生什麽緊要之事嗎?”
咦?
郭樸和陳以勤看到徐階打聽兵部的情況,當即隱隱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妥,不由得扭頭望向林晧然。
“九邊無事!”林晧然抬眼看著端著首輔架子的徐階,顯得言簡意賅地回應道。
這……
李春芳和陳以勤面面相覷,先是徐階端起首輔架子,而今林晧然語氣冰冷地回應,頓時嗅到暴風雨來臨前的氣息。
徐階輕呷了一口茶水,顯得似笑非笑地道:“老夫雖然昨晚在家中休息,但卻聽聞九邊的將領持功而驕,宣府的一個來自雷州的千戶竟然將上官趙晨的衣服扒掉並懸於轅門示眾,不知此事可真?”
李春芳等人聽到這話,卻是疑惑地望著徐階。
軍隊跟官場一般,亦是一個小江湖。特別很多將領都是世襲,故而他們往往都抱成一團,從而排斥著空降的將領或從底層爬起來的將領。
那個名號瘦猴的千戶面對趙晨的排擠,卻是沒有忍受吞聲,而是用拳頭進行了回擊。在發現對方竟然私藏著軍中違禁的小型遂發槍後,便是直接將趙晨扒光吊了起來。
這個事情說大不大,但說小亦不小。畢竟“以下犯上”,在官場是最為忌諱之事,亦可對瘦猴進行嚴懲。
只是讓他們不解的是,這個事情雖然可以追責,但堂堂的首輔揪著一個小小的千戶的過錯似乎過於小題大做。
“倒不能說是恃功而驕,畢竟萬全左衛的同知趙晨違反軍令,私藏軍中違禁之物自然要進行嚴懲!瘦猴將趙晨吊起來示眾,只不過是一道前菜,因趙晨公然違抗軍規,雖然查實他並非是要將遂發槍工藝外泄給韃子,但本官昨日便下令將他革職查辦了!”林晧然看到徐階挑起這事,顯得不以為然地回應道。
李春芳等人聽到林晧然這個解釋後,不由得認可地輕輕點了點頭,發現事情似乎也沒有過於離譜,便是疑惑地扭頭望向徐階。
徐階手中捧著茶盞,眼睛閃過一抹決然地道:“趙晨終究是上官,那個瘦猴將上官扒衣示眾,這已然是以下犯上,乃軍法不容也。據本輔所知,近來一些將領憑著打了幾場勝仗,九邊的驕橫之風盛行,咱們內閣卻是不得不整治,所以老夫接下來要對九邊將領進行整頓!”
這……
李春芳等人聽到徐階這番話後,當即知道徐階打的主意,便是紛紛扭頭望向林晧然。
徐階此舉可謂是得寸進尺了,早前將臨淮侯安排到漕運總兵的肥差,而今又要整頓九邊將領,這分明是要在林晧然的地盤上指手畫腳。
一旦由著徐階整頓,恐怕大量的林系將領紛紛被免職,而山西系那幫無能的將領又要填滿整個九邊。
“戰場不同於官場,戰場乃生死之地也!今趙晨違反軍規在先,瘦猴不過是依軍規而行,若是以此便說九邊將領驕橫,更要對九邊將領整頓,元輔此舉怕是頭痛醫腿,根本就是瞎搞了!”林晧然自是知曉徐階打什麽主意,便絲毫不留情面地嘲諷道。
郭樸等人聽著林晧然的分析,發現還真不能以此便判定九邊將領盛行驕橫之風,更是不能以此來對九邊將領進行整頓,不由得紛紛扭頭望向徐階。
徐階卻是故意哈哈一笑,旋即拋出一頂高帽道:“老夫素知林閣老善辯,此番定然說不過你!”頓了頓,顯得進行許諾道:“只是你亦不用如此袒護九邊的那幫將領,老夫知道他們都是為朝廷立過大功之人,不過是對幾個人稍作懲戒,讓他們收斂一些驕橫之氣。老夫做事會有分寸的,今後兵部之事還是由你說得算。”
這一番表態已經很是明顯,他就是想要走個流程,幫著林晧然敲一敲九邊將領的驕橫之氣。
李春芳和郭樸都不好參與其中,聽到徐階如此許諾,而且似乎並不算太過分,便是默默扭頭望向林晧然。
“元輔,在下治軍的理念是賞罰分明,既然他們沒有犯錯,如何要你來敲打?”林晧然卻是寸步不讓地道。
不說他根本不可能讓徐階伸手到他的地盤裡,至於徐階所允諾的“稍作懲戒”,這種騙人的把戲只能糊弄三歲小孩。
當年徐階對著下跪的嚴嵩一家許諾保全嚴氏,結果將嚴家搞得家破人亡的,正是這個面善心狠的徐華亭。
徐階的臉色驟然一變,卻是半帶威脅地道:“林閣老,你當真是要將兵部當成你的一畝三分地,我堂堂首輔亦是不能插手了嗎?”
咦?
李春芳等人終於感到了火藥味,卻是不由得扭頭望向林晧然,發現今天的林晧然似乎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徐階。
“我不是不讓首輔插手軍政,只是既然皇上任命我兼任兵部尚書,那麽我自然要盡心盡責捍衛邊疆,防止韃子衝突防線進犯京城!至於首輔要整頓九邊將領,誠如元輔大人所言:自宋以兵屬樞密,用兵機宜,宰相已有不與,聞者至,我朝革丞相設六卿,兵事盡歸之兵部,閣臣之職止是票擬。若是元輔大人認為九邊的將領不能再用,卻是非要調整不可,那麽你大可奏請皇上由你來兼任兵部尚書,我亦可趁機放下這副關乎大明安危的重擔!”林晧然面對著徐階威脅,卻是雲淡風輕地回應道。
這……
李春芳等人再度見識林晧然的辯才,不由得同情地望向徐階。
卻不說徐階根本不可能取代得了林晧然兵部尚書一職,而且徐階亦不敢出任兵部尚書,這個位置除了林晧然,任誰都不可能坐得穩這個位置。
加上徐階早前在奏疏中對嘉靖時期軍事失誤的推辭之詞,而今被林晧然拿出來回敬徐階,簡直就是啪啪地打臉。
徐階的臉色陰沉,本來想要好好地惡心林晧然, 卻是沒想到遭到林晧然如此凌厲地回懟,更是堅定要除掉林晧然的決心。
正是這時,馮保帶領著一眾小太監按時送來了兩京十三省的奏疏,反是給徐階一個下台階的時機。
徐階一直想要拉攏馮保,顯得自來熟地微笑道:“馮公公,不知今日有什麽重要的奏疏,不會又有人彈劾老夫吧?”
在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瞥了一眼林晧然,無疑是在嘲諷著林晧然所做的無用功。
“徐閣老,今日還真有一本!”馮保面對著徐階的指桑罵槐,卻是坦然地回應道。
啊?
在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眾人不由得一愣,但旋即想到王軍這種奏疏根本傷不著徐階分毫,而今徐階簡直是不倒翁。
徐階倒是有養氣功夫,顯得從容不迫地索要道:“呵呵……有勞馮公公,將那份奏疏給老夫瞧一瞧,倒不知老夫此事又犯了什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