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當天,定國公徐延德、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和駙馬都尉李和等勳貴一大早分別前往太廟、社稷壇和南北郊進行祭告。
裕王朱載垕先是來到嘉靖的靈柩前進行祭告,接著換了代表帝王的袞冕祭告天地,再回到太廟祭告列祖列宗。
這些祭告禮節並不繁瑣,主要是路程並不近,時間悄然來到了中午,剩下來則是最重要的——即位儀式。
經過一番折騰後,一千多名文武百官來到紫禁城的午門前,將以全新的面貌走進這一座象征大明皇權的宮殿。
午門前呈“凹”字形,城門上有城樓,設有鍾鼓,由鍾鼓司的太監掌管。
隨著吉時到來,鍾鼓聲便在這個紅牆琉璃瓦的宮殿群中跌蕩回響,而厚重的兩道紅漆金釘的掖門紛紛地打開,有一支手持畫戟的禦林軍整齊地從門城中跑出來列陣兩旁。
文臣由首輔徐階率領從左掖門入,勳貴由定國公徐延德率領從右掖門入。
穿過深長的城門洞後,呈現在面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地帶,地面是青磚鋪地,中間是橫跨五座漢白玉材質的金水橋。
一行人來到金水橋前,在這裡整理好衣容,然後整齊地從金水橋而過。穿過了第一座金鑾殿(皇極殿),便來到方形地基上的中極殿。
此時中極殿前的漢白玉護欄前站滿了身穿兵甲的大漢將軍,令到這裡充斥一股肅殺之氣,無形中增加了幾分皇威。
“進——殿!”
黃錦的聲音從殿中傳出,而後經過擴音般,站在殿門口處的兩名小太監當即高聲喊道。
以徐階為首的文武百官再次整理衣容,便是魚貫而入,來到了殿中。只是人數實在太多,一幫低級官員只能站在殿外。
中極殿早前被雷火燒毀,現在重建還不足兩年光景,令到這裡的一切顯得很是嶄新,甚至空氣中還殘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油漆味。
按著朝堂站位的規則,第一排站的是三孤三師的從一品官員,除了閣臣和加賜的工部尚書雷禮外,還有一些被授從一品虛銜的勳貴亦是排在前頭。
只是文臣和武職早已經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系統,已然是以文臣為尊。由於雷禮主動謙讓站到最後,林晧然已然是站在文臣的第四位,牢牢地霸佔在第四把交椅上。
在一陣宮廷的禮樂聲中,頭戴黑色蟬翼冠的隆慶帝朱載垕出現在這裡,第一次坐上那一張金光璀璨的龍椅。
這裡還安排著一個“百官送寶”的環節。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文武百官認可了隆慶這位新皇帝,由代表文武百官的首輔徐階獻寶。
那份《登基儀注》再度發揮作用,隆慶按著《登基儀注》的流程進行了應答,而後讓尚寶卿將此寶收藏妥當。
“臣等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儀式完成,文武百官一起向新帝行跪拜之禮道。
這個無疑是一個久違的聲音,上一次這個宛如海嘯般的聲音在中極殿響起的時候,已然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只是從今日開始,隆慶作為大明王朝皇帝的身份正式確認,這種聲音以後會經常出現,一個全新的時代悄然拉開了序幕。
“眾……眾愛卿,平身!”隆慶第一次面對滿朝文武大臣排山倒海般的萬歲聲,顯得有幾分緊張地抬手道。
黃錦在旁邊見到隆慶這個舉動,眼睛顯得頗為複雜的模樣,最終轉為深深地一歎。心裡其實亦是清楚,他站在這裡的日子恐怕亦是不長了。
“謝皇上!”
文武百官再度行謝禮,這才規規矩矩地從地上起來。
對於新鮮事物,
人們都是有著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而這裡官員並不例外。他們抬頭望著坐在龍椅上有“寬仁”之名的隆慶帝,很多人的臉上浮起了興奮的表情,甚至對未來產生了幾分期待。只是論到興奮,卻是要當數歐陽一敬、胡應嘉和張憲臣這幫科道言官。
他們為何在嘉靖朝夾著尾巴做人,那是因為嘉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僅一言不合就采用廷杖,而且丟到詔獄拷問都是家常便飯之事,甚至直接下令哢嚓掉腦袋。
雖然博得一個美名的收益良多,但如果真要掉腦袋,那一切都不值當了。
據他們所知,這位隆慶帝很是寬仁,這面相一看便知道是要立志做明君的好皇帝。
正是如此,他們在熬走了嘉靖之後,無疑是迎來了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個能夠讓他們這幫言官將才能發揮到至極的好時代。
隆慶帝坐在龍椅上顯得很不自然,然後被殿中的百官不停地打量。
黃錦先是向百官警告性地咳嗽了一聲,這才向隆慶進行請示,然後向著在場的文武百官宣讀了《登極詔》。
這份《登極詔》針對嘉靖時期存在的問題,一共提出了三十項興革措施,而此次的執筆人正是隆慶最信任的老師高拱。
高拱對徐階的不作為早就看不順眼,亦是借機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恨不得將自己平生的所有抱負都寫在上面。
若不是考慮到歷代皇帝的《登極詔》篇幅都限制在二百字左右,他是恨不得寫出一字冊子,然後狠狠地甩在徐階的臉上。
當然,有些舉措還是要依照祖製,其中便包括:“減免明年天下一半的田稅”和“減免嘉靖四十三年以前所繳納的田賦”。
免稅和減賦是歷代新帝的慣用做法,只是減免幅度的大小不一而足。
不過熟知大明財政的官員卻是不得不為明年的財政擔憂了,雖然做出這種決定容易,但大明財政已然沒有這個資本。
一些官員則是扭頭望向林晧然,知道這些事情恐怕還得依仗這位有點石成金之術的林閣老。
林晧然則是將注意力放在隆慶帝身上,臉上不由得閃過一抹擔憂。
隆慶跟著獨斷專行的嘉靖簡直像是兩個極端,從他身上看不到半點主見,《登極詔》更是全由高拱說了算。
這種君王是一個好事,但亦是一個壞事。
因為大明百姓確實需要一個不像嘉靖那般胡鬧的皇帝,但大明百姓亦需要一個能夠將他們拉出水深火熱生活的皇帝,而隆慶已然已經不具備後者的技能。
只是大明新帝是如此的品性已經是既定的現實,這是他當下無法改變的事情,似乎亦不用特意進行改變。
盡管而言,對新帝有期待的是一些官員和善良的大明百姓,但他很早便已經知道隆慶並不是一個有魄力的君王。
在宣讀這一份超長的《登極詔》後,關於隆慶的即位流程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站在旁邊的司禮監掌印黃錦鴻對著殿中的文武百官大聲地喊話道:“皇上特恩,有事可出班奏報,無事則卷簾退朝。”
包括殿外站著的低級官員,這裡官員人數已經達到一千多人。
科道言官和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奏報,一些低級官員只能乖乖地站在後面,甚至需要前面的人傳達才能知曉殿中發生了什麽事。
只是不論什麽時候,大明官場都會講究尊卑順序,歷來都是由當朝首輔和閣臣率先奏報,而後再是六部尚書等官員。
“皇上,臣有本奏!”徐階似乎早有準備般,當即便出列道。
“徐閣……徐愛卿,請說!”隆慶帝顯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微顫抖地抬手道。
這份緊張自然逃不過在場官員的眼睛,很多官員其實一直都在暗暗地觀察著隆慶,認真地揣摩著皇上的性子。
“皇上,原戶部雲南司主事建言冒犯大行皇帝,但其有忠貞之心,臣懇求皇上下旨釋放海瑞,讓其官複原職!”徐階卻是跪了下來,臉色顯得萬分懇求地道。
林晧然若有所思地望向徐階,心裡不由得無奈地輕歎一聲。
這朝堂都不是簡單的角色,特別徐階更是一頭老狐狸。由於不能在《嘉靖遺詔》中博得美名,而今公然替海瑞向隆慶求情,無疑是洗掉當初險些加害海瑞的過失,甚至滿朝文武百官都認為是他救了海瑞。
“臣等附議!”隨著徐階將這個事情拋出來,以黃光升為首的一眾文武官員紛紛跪下來進行求情地道。
林晧然跟郭樸交換了一下眼色,亦是默默地跟著拱手附議。
他們自然不是要追隨徐階,只是拯救海瑞已經關系到政治立場問題,只能是被徐階裹挾著一起向隆慶求情。
隆慶何時見過這麽大的陣仗,當即緊張地離開龍椅道:“諸位愛卿,快快請起!”
“請皇上恩準!”徐階顯得遊刃有余地面對隆慶,宛如一個鐵骨錚錚的丞相般,抬起那張目光懇切的老臉道。
“準了,朕準了!”隆慶是一個很好說話的性子,當即便是應承下來道。
其實他在裕王府之時,早已經聽到海瑞的事情,而高拱亦是跟他說過釋放海瑞的必要性。哪怕徐階不在這裡奏請,他亦會找時間以皇帝的名義釋放海瑞。
“臣等謝皇上隆恩!”徐階看到達到自己預期的目標,嘴角不由得噙起一絲微笑,然後又進行謝禮地道。
實質上,他此舉不僅是博名,而且通過裹挾著百官一起替海瑞求情,無疑是向隆慶展現了自己這位首輔的“巨大聲望”。
高拱看到徐階耍這種小心機,臉上亦是極度不痛快,顯得有些急不可奈地站出來道:“皇上,臣有本奏!”
“高師傅,你請說!”隆慶看到是老師高拱,當即便是客氣地抬手道。
高拱的嘴角微微上揚,當即乾勁十足地朗聲道:“陛下繼承大統,當務之急是安定天下,還天下以公理!大行皇帝遺詔有雲:遂致奸人乘機誑惑,土木歲興,請即刻著令徹查及問罪蒙騙大行皇帝之奸人!”
“高閣老,天下早已經共知,誑惑大行皇帝之人正是昔日天師陶仲文和邵元節,以及已經被下獄的一幫道士,卻不知還要如何徹查?”徐階的眉頭微微地蹙起,當即進行詢問道。
在場的官員亦是紛紛地望向了高拱,卻是不知道為何突然提起這一茬。
“老夫以為還有他人,特別是誑惑大行皇帝興土木的奸人!”高拱扭頭望向徐階,顯得意有所指地回應道。
這……
林晧然和郭樸不由得暗暗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敢情高拱執筆遺詔之時故意留下後手,將“遂致奸人乘機誑惑”和“土木歲興”連到一起,已然是要玩一把大的啊!
若是說齋醮,那自然是受到道士所誑惑,但這“土木歲興”已然是跟一些官員脫不了關系,特別徐階在其中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
徐階亦是反應了過來,卻是深深地望了高拱一眼,眼睛深處閃過一抹戾氣。原本他想要集中精力除掉林若愚,而今這個高胡子亦是不能掉以輕心了。
隆慶似乎意識不到其中的玄機,便是從善如流地道:“高師傅,此事交由刑部徹查如何?”
“皇上……賢明!”高拱先是向隆慶投去一個讚賞的目光, 而後拱手稱讚道。
咦?
林晧然注意到隆慶聽到高拱的稱讚後,兩根眉毛微微上揚,整個人顯得很是得意的模樣。
只是在這麽一瞬間,他的腦海當即閃過小時候的林平常,那個野丫頭每次替人申張正義都是這種暗爽的反應。
由此可見,敢情隆慶從小亦是極度缺少認可,更是渴望得到“權威人士”的認可,這便是一種典型的討好型人格。
卻是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然從後面響起道:“皇上,臣要直諫!”
啊?
在聽到這個話的時候,在場的文武百官紛紛地望向突然跳出來了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這直諫的矛頭無疑是指向剛剛上任的隆慶帝。
隆慶帝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憤怒,卻是十分地詢問道:“啊?本王……朕哪裡做錯了嗎?”
徐階等人都將隆慶的反應看在眼裡,只是他這個反應反倒是助漲了胡應嘉的氣焰,卻將他仰著頭地道:“皇上,錯矣!”
“胡應嘉,你別有這裡沒事找事,這朝堂不是你搬弄是非的地方!”高拱的臉上微沉,亦是護著自己的學生道。
胡應嘉顯得無所畏懼地瞥了一眼高拱,然後正義凜然地說道:“正所謂天地君親師,皇上跟高閣老雖有師生之實,然今皇上是君,高閣老為臣,何故在殿上還三番五次稱其師傅?”
這……
眾官員聽到這番話,不由得面面相覷,似乎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隆慶亦是沒有想到自己真的犯了錯誤,宛如是做事性的孩子般,當即進行認錯道:“本王,不,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