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同樣是用過餐食之後,城中兵卒敲開了破舊房屋的木門。
這次除了往時那些不起眼的看守人員,門外還站著個頂盔冠甲的俊秀年輕人,冷狄記得他,幾次於劉琦蘊帳中議事這人都如崖壁青松一般站於將軍身側。看樣子……應該是將軍的副將。
而且還是個不一般的副將。
“二位公子,將軍有請。”恆常英打開屋門,微微一拱手,朗聲道。
“有勞這位兄台了。”冷狄起身回禮,爾後反問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末將恆常英,乃崎陽駐軍左營副將,二位公子不必多禮,將軍還在帳內等候,請速速跟我前往。”年輕副將沒擺什麽架子,他簡單介紹過自己之後便往門旁一站,做了個“請”的手勢。
冷狄望了趙英傑一眼,倆人便相繼出了屋,跟著一乾兵卒再次朝著劉琦蘊的帥帳行去。
剛踏入帥帳,趙英傑和冷狄就發現氣氛不對,帳外豔陽高懸,帳中卻是昏暗幽靜一燈如豆,稍一眯眼,冷狄還能影影綽綽看到……此時的劉琦蘊正裹著血色披袍,背對帳簾站著,他身後的案桌一角已是被劈落在地,寒光湛湛的橫刀也丟於一旁。
冷狄眉頭微微一蹙,大概猜到是怎麽一回事兒了,他用眼神示意一旁的趙英傑千萬別亂開口說話,面前這大唐虎將……心情應該是糟糕到了極點。
“將軍,二位公子已到。”恆常英對帳中方才發生過的事情並不為意,他躬著身子稟報完畢便徑直走到削痕嶄新的桌角邊,將地上利刃拾起,雙手一捧,半跪於地,又道。
“請將軍寶刀收鞘。”
劉琦蘊驟然轉身,目光如火如炬,他掃視一圈帳內眾人,這才接過副將手中利器,悵然收鞘,揮揮手。
恆常英起身站定,繼而對倆位年輕人說道,“將軍賜座,二位,請。”
坐坐坐,這分鍾千萬不能客氣。
方坐定,堂上將軍便開口說話了,他口氣清冷,聲色悠悠。
“曹州一戰,塵埃落定,正如公子所言,張刺史禦敵不及,遭賊寇兩路合擊,目下已是自曹州城頭以身殉國矣。”
將軍這話說得很輕很淡,但帳中所有人都能聽出他這番話中那極力隱忍壓抑著的悲痛。
沉默好半晌,冷狄才起身深深一揖,道,“張公不畏強敵,不忘本分,恪守城池,實為大丈夫也,此番以身殉國更是彰顯忠烈氣節,將為千古永頌,將軍不必太過悲傷。”
“我本可避免這一局面。”劉琦蘊聞言看了座下年輕人一眼,陰惻惻說道。
“將軍說的是。”冷狄點點頭,神情比他還淡然,“但若讓心懷與民與城與榮譽共存亡的張公知曉將軍是在與草民定下賭局而從中作梗……只怕即便曹州未失、張公未殞,他老人家也不會原諒將軍呢。”
劉琦蘊聞言神情驟然一凜,他只是知道面前這年輕人料事如神,沒想到連這些層面他都已是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後生可畏也!
和副將對視一眼,劉琦蘊輕咳兩聲,將話題一轉,開口問道。
“如今賭局勝負已定,說吧,二位想要什麽,但凡本將軍能滿足的……大可開出。”
“謝將軍。”
冷狄裝模作樣地再施一禮,聲清音朗朗聲道,“不瞞將軍說,草民還真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將軍成全。”
“說。”
“某與某家小主多番流浪至此,雖遭刀兵災禍山匪挾虜,但道途之中也曾相遇些許好心之人,
多虧了他們,某等才有命苟延殘喘至今,所以草民還懇請將軍,能否免去張道全張老先生的苦役之刑,容他待在牢中安度余生?” 此言一出,帳中所有人皆是眉頭大蹙,就連一旁的趙英傑也是眸中閃爍,不明所以。
“爾等不求田糧美眷,不要錦衣玉帛,以命做賭……就只是想讓本將軍赦免一死囚的苦役?”
劉琦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了愣,遂開口道。
“正是。”無視掉一旁使勁在給自己使眼色的趙英傑,冷狄迎著劉琦蘊陰冷的目光點了點頭。
“隻……隻免除苦役便可?死囚身份都不免除?”劉琦蘊又問。
“沒錯。”冷狄還答。
“爾等……就不想讓本將軍通關放行?”劉琦蘊還問。
“是。”冷狄再答。
帳中登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良久,劉琦蘊才算好似回過神來,他實在想不明白面前這人葫蘆裡究竟賣得是什麽藥,思忖片刻,疑竇滿腹的將軍這才略有遲疑地繼續追問道,“……公子如此大義,莫非是和那張道全有私交?”
“非也。”冷狄微微一笑,“某等有緣,在此地大牢相遇,也有過幾日交心攀談,雖不知張老先生所犯何事,但出於敬重及同病相憐之境遇,草民也願為其求情,還望將軍成全草民一片忠義之心。”
劉琦蘊內心被他這番不鹹不淡的說辭震撼得啞口無言。朝廷昏聵,藩鎮割據,賊寇鋒起,天下將亂,就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懷如此情誼的錚錚男兒,實在是……
想起這個,劉琦蘊猛得又想起張谘,又想起自己,頓時羞愧得滿腮漲紅、口不能言。
見將軍如此,一旁的副將倒還算冷靜,他耐心聽完冷狄的理由,心中雖是同劉琦蘊一般震撼,可恆常英很清楚,估計這年輕人的要求……怕是實現不了了。
畢竟多日之前,江湖幫派身份的張道全……已是猝死於城外壕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