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防戰中,城內守軍的出擊必須考慮損失與收益的對比,阿濟格已經知道明軍用火炮封鎖了城門,出城、回城,這兩個過程少說要遭受四五輪齊射,考慮到明軍炮手根本不需要轉變射界和調整角度,那麽射擊速率還會提高。
當然,更重要的是,明將的家丁也不是那麽好惹的,不知道楊嗣昌用了什麽法子,那些將領不像以往畏首畏尾,他們或許個人戰力不如八旗白甲,但勝在人多,而狹小的城門限制了出城逆襲的騎兵數量。
綜合許多原因,阿濟格決定繼續看下去,卻不曾想這一看便是五天。
五天的時間,數以百計的丁壯穿梭於明軍營地和歸化城之間,用鶴嘴鋤刨開炸裂的土地,用鐵鍬把泥土盛在草袋或者柳條筐裡,把這些東西堆放在那個方形大坑的四周,五天的時間,那三個大坑已經向下挖了一丈,只有正南的坡道連接內外,在孔有德看來,這越發像是挖掘墓坑。
到了第五天,情況再次發生變化,每個方形坑之中多了兩個由圓木和土石加固的半埋式的低矮小房子,而南面兩個角還挖掘了幾個豎井一般的坑洞,這些大坑內的建設讓阿濟格和孔有德摸不著頭腦,但那些每日喝羊肉湯吃大餅的丁壯已經開始在大坑四周擴建壕溝、安置拒馬。
這個時候,城內守軍已經完全明白了,明軍肯定是要把什麽緊要物什放在那個坑裡,但會是什麽呢?
又過了三天,城外的明軍已經完全消停了下來,密密麻麻的壕溝已經把三個大坑圍了起來,而壕溝南面,各有一條用木板和石塊鋪就的道路已經通往了明軍中軍營地。
連日來的土木工程已經消耗了楊嗣昌那本來就不多的耐心,那個囂張跋扈的余彥除了要了數以千計的袋子和柳條筐,便是索要賞功銀,雖說要去的物資被加固到了城南的工事上,賞功銀子也大多發給那些乾活的丁壯,但那個家夥仍然拒絕透露這三個大坑是用來幹什麽,一直到余彥那所謂的不死隊到來。
孫伯綸麾下軍隊都是按照營編制,步營和普通的騎營是兩千人規模,而鐵甲騎兵則是一千人規模,炮營不計人數,唯有余彥的不死隊不限定人數,如今已經擴充到了三千人的規模,其中跳蕩的人數已有近千,不死隊成員一如既往的魚龍混雜,只有余彥這個殺心過重的家夥才能駕馭。
然而,讓宣大眾將趕到驚訝的不是不死隊的人數和裝備,而是由其隨扈的那支規模巨大的車隊,這支車隊的數量超過百輛,上面的貨物無一不是用氈布裹著,看不出什麽真面目,而以保護最為嚴格的三輛巨型貨車最為壯觀。
那貨車除了車廂之外,其余部件全部由鐵鑄成,長達三丈,寬有八尺,共計十六個鐵鑄輪子,上面的貨箱沉重無比,需要近三十匹強壯的犍牛才能拉動,若非天寒地凍,想來這麽重的貨車輪子早就陷入地面了。
車隊所經之處,只有不死隊和曹文詔的家丁可以靠近,許多聽到消息的宣大將官只能站在高處,遠遠眺望,一個京營出身的將官看到那三輛巨型運載車,大叫道:“我哩個乖乖,這是啥玩意?”
“炮!”標營的一個千總說道。
“你怎麽知道?”那將官問道。
千總扭轉腦袋,驕傲的說:“那余彥敢放言破城,只能用炮,況且還能有什麽東西是用那麽大的車裝的?”
京營的將官捏了捏拳頭:“本官在京營待了十幾年,什麽火炮沒見過,便是那最大的紅夷大炮,用十幾頭牛也拉著走了,三門大炮,斷然用不得這麽多車輛運輸。
”“若只是紅夷大炮,還用得著延綏兵出馬,我等就破城了,看著吧,肯定是孫總兵麾下的撒手鐧。”
諸將爭論不休的時候,車隊已經進入了中軍營地,就此歇息下來,等第二天好奇的軍官前來探看,卻發現其中最大的三輛貨車已經是不見了,他們見通往炮坑的那三條鋪就的道路已經被軋的七零八碎,便知道定然是趁夜運抵坑中了。
等城上的守軍將情況報給阿濟格的時候,余彥的不死隊也已經開進炮坑周圍的壕溝之中,擺出據守態勢,看著大坑之中那三個巨大的木箱,阿濟格本想出聲詢問孔有德,卻發現這廝也是眉頭緊鎖,想來也不知道那是什麽。
當下一個夜晚再度過去,三大炮坑之中又多了許多的木頭箱子,而這個時候先期抵達的不死隊已經丟掉燧發火銃,拿起鐵鍬和鶴嘴鋤,把出入炮坑唯一的坡道完全鏟掉,和前期一樣,堆放在了南面,直接把炮坑變成了不通內外的天井。
直到這個時候,坑內的炮兵才開始拆解木頭箱子,而在城頭上吹了半天冷風的阿濟格和孔有德二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最大的木箱子裡拆出一根巨大的炮管,看起來那炮管足有水缸粗細,看那炮口直徑已經遠超紅夷大炮,怕是比水桶還要大,只是那炮管甚是短粗,也不過五六尺長罷了。
明軍開始支起鐵架,把這根遠超紅夷大炮重的炮管安置在固定式的鋼鑄炮台之上,小半截的炮身埋入土中,黑沉沉的炮口斜指天空,對著歸化城的方向。
“孔將軍,這是什麽炮,某種特殊的紅夷大炮嗎?”阿濟格自然不認識,出言問道。
孔有德搖搖頭,說:“奴才也不知道,從未見過,不過看樣式倒像是放大了數十倍的虎蹲炮。”
這個時候,坑內一個木箱被破拆開,滾出一枚黑黢黢的圓形炮彈來,孔有德看到這一幕,恍然大悟:“奴才記起來,這應當是臼炮。”
“臼炮?”阿濟格狐疑問道。
孔有德一掃原先的陰霾,笑著說道:“十二貝勒難道不覺得,那門火炮像個攜著放的石臼嗎?”
“倒是有些像。”阿濟格略略點頭。
孔有德接口道:“這臼炮比紅夷大炮還要早,據說前元的時候就有了,用來發射石彈,砸垮城牆的。”
阿濟格臉色微變,說:“那豈不是說,歸化危矣。”
孔有德擺擺手:“貝勒爺莫要擔憂,咱這城牆與以前時大不一樣,城牆是夯土築成,光是上沿就有兩丈寬,底座更有四丈寬,雖說明軍這臼炮比記載的大了許多,但石彈也就把城牆砸個坑坑窪窪的,他砸的還不如咱們修補的快。”
“這我就放心了。”既然孔有德這般說了,阿濟格自然相信。
孔有德又說:“只是城頭這些女牆、角樓怕是要損傷一些,而且城頭也不甚安全了,貝勒爺還是下去歇息吧。”
“待明軍開炮後,看看情況不遲。”阿濟格拒絕了孔有德的好意。
然而,一整天,明軍的火炮也沒有開炮,每個坑中都有近五十個炮手,在炮身附近忙活著,顯然組裝這臼炮也是一個麻煩的活計。
又過了一日,楊嗣昌終於接到曹文詔的消息,那種被稱作攻城炮的大炮要進行試射,而憋了十天的楊嗣昌終於忍不住,與標營的親兵一道去了前沿,而在他的桌案上,還擺著一份早已寫好的奏請糧餉支援的折子,楊嗣昌已經打定主意,只有那攻城炮發揮顯著效果,他才會把這折子遞上去,否則便準備撤軍事宜。
而趕到炮位的楊嗣昌拒絕了虎大威那在外面觀看的建議,執意要進入炮坑內部,得知消息的余彥趕了過來,卻沒有拒絕,只是遣了一個機靈的炮營讚畫為其講解。
“督師大人,小的還是要提醒您一句,這些炮兵很多都是盜墓賊出身,說話粗鄙的很,您別自討沒趣,這是楊讚畫,說起來還是您的本家,您有問題便問他吧,莫要攪擾炮兵做事。”余彥毫不客氣的提醒了一句,繼續布置不死隊防禦的事情去了。
楊嗣昌被大吊籃吊了下去,身邊只有虎大威和幾個親衛陪同,他走到炮台上,發現這墊在鋼鑄炮台的上的攻城炮隻比自己高一點,他伸手摸了摸,發現炮壁極厚,炮口處便有半尺厚,下面肯定更為厚重,楊嗣昌知道炮壁的厚度與用藥量有關,但這比紅夷大炮厚了幾倍的火炮定然很重。
“楊讚畫,這攻城炮有多重?”楊嗣昌詢問道。
那讚畫笑呵呵的說:“光是炮身便用了八千斤銅鐵,若加上底座、支架,裝上炮彈,怕是得過萬斤了。”
楊嗣昌手摸在冰涼的炮身之上,心中思緒反覆,能鑄造如此沉重的炮身,動用這麽多銅鐵,孫伯綸的鑄造作坊已經遠超兵部的了,忽然他摸到炮口一個溫暖柔軟的物什,只是限於身高,看不見,便問:“這是什麽?”
楊讚畫還未說話,便聽到炮管內部有人罵咧咧的喊道:“麽麽麽,這是麽,這是俺的腳丫子!”
一個瘦削的人從炮管內部倒著鑽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塊布,他的臉早就漆黑一片,髒兮兮的,看到楊嗣昌一身官袍,這人先是一懼,繼而嘟囔道:“哪裡來的官老爺,好生無禮,竟然摸俺腳丫子,俺這又不是三寸金蓮,你摸甚?”
“無禮!”虎大威聽了這般粗俗的話,早已拔刀在手。
楊讚畫卻擋在那人身前,說:“此人乃是炮位炮長,若你殺了他,這炮位也就廢了大半,這位將軍,莫要衝動!”
楊嗣昌尷尬的愣在那裡,手懸在半空,收不回也探不出,想來摸了男人臭腳丫子的他有些無所適從。
“你怎麽鑽進了炮筒裡?”楊嗣昌忽然想到一事,問道。
那炮長隨意回了一句:“例行檢查。”
忽然一聲尖銳的哨聲從外面傳來,那炮長瞬間來勁,哈哈大笑:“來來來,兄弟們,乾活啦,今兒怎麽著也要把東虜的狗屎給炸出來!”
炮坑中人皆是齊聲應和,楊讚畫連忙拉著楊嗣昌進了一個半埋式的屋子,讓他透過一個小窗口向外看,楊嗣昌不明就裡,卻只能依從,只見在炮長的安排下,一輛四輪小車被推了過來,架在炮口之上,先是把一個大筐吊了上去,裡面盛放著一個個綁好的藥包,那藥包活脫脫像一個小碾盤,直接被塞了進去,用棍子捅結實了,然後又慢慢敲進一塊與炮口一樣大小的木板,一人探進半個身子,把濕泥巴覆蓋其上。
接著架子上的人瘋狂轉動手柄,吊上來一枚巨大的炮彈,楊嗣昌看的驚奇,問:“楊讚畫,那是炮彈嗎?”
那讚畫見堂堂督師都被震懾住了,驕傲的說:“正是,督師大人,那是標準的爆破彈,一百八十斤重,裡面裝了九十余斤的火藥,一炮下去,能掀翻一座城樓!”
楊嗣昌卻是有些不信,紅夷大炮的炮彈最多不過二十斤重, 這火炮能發射近二百斤重的炮彈?
吊上鐵架的炮彈又被人用砂紙摩擦了一遍,亮的已經可以當鏡子用,而炮長則親自把一根手臂粗細的引信藥管插入炮彈頂部的缺口之處,這個時候所有人下了鐵架隻留下一個瘦小的家夥坐在炮口處,在炮長指揮下,開始調整炮口方向和仰角。
從安裝炮彈到全員準備好,已經過去了一刻鍾,楊嗣昌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虎大威抱怨道:“什麽破炮,打一發用這麽長時間,紅夷大炮都能打七八發了。”
那讚畫卻說道:“這攻城炮一炮頂紅夷大炮三十炮,諸位大人瞧好了便是!”
當象征可以開火的哨聲傳來,炮座旁邊只剩下三人,其余都躲到了南面兩角的坑洞裡去了,炮長下令:“引信點火!”
坐在炮口處的家夥吹了吹火絨,手探進了炮管了,不多時,一股濃煙噴出,那家夥直接從炮管上跳下來,連滾帶爬的跑向一邊的坑洞。
見他跳下來,炮長才下令:“火門點火。”
攻城炮的火門與紅夷大炮不同,並非用引藥,而是用的紙卷的藥撚,那炮手很鎮定,用火把點燃了藥撚,才不緊不慢的跳進了不遠處的壕溝裡。
藥撚燃的速度很快,隨著火門處迸射出一朵白色煙花,一聲驚天動地的炮聲從炮坑中傳蕩起來,楊嗣昌感覺自己的腦袋好像被人用鐵錘敲打了一下,竟然摔倒在了地上,虎大威等人捂著耳朵跪在地上,滿腦袋裡都是嗡嗡的聲音。
楊讚畫蹲在地上,看了一眼,忽然自語:“哎呀,忘了給幾位大人戴專門的護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