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州。
一支規模在兩萬人左右的軍隊行進在灤河平原上,他們背後那蜿蜒千裡的燕山山脈已經化為了背景,與南面青黑色的渤海一樣,被拉的越來越遠,這些精銳的士卒踩著冒芽的冬小麥前行,凍硬的地面即便是紅夷大炮的跑車軋在上面也不會陷下去。
出了山海關,這支關寧軍已經行進了一整天,眼見天色暗淡,似有下雪的跡象,大軍副帥下令扎營,這個時候,年輕的吳三桂帶著百十個家丁趕來,繩子後面拖著十幾個人還有不少馬匹。
“長伯啊,你怎麽也是前鋒軍的主帥,這等小事兒讓底下人去做便是了嘛。”祖大樂剛安排完扎營的事情,見吳三桂親自擒了十幾個斥候來,說道。
吳三桂微微點頭,說:“二舅,馬虎不得啊,這些人是我從開平抓來的。”
“開平?闖賊進軍的速度倒是不慢啊,朝廷的軍隊可真是廢物。”祖大樂微微一愣。
“二舅,可不光是進軍速度不慢這麽簡單啊,我覺得這一仗不好打啊。”吳三桂招招手,示意家丁把抓來的人馬牽來。
祖大樂走上去,看了看那馬,甚是高大神駿,已經不比自己家丁營的差了,這時家丁把俘虜的裝備卸下擺在地上,祖大樂看了,眉頭皺起來,地上的裝備很齊全,鎖甲、棉甲各有一套,那杆火銃甚是精良,保養的也是不錯。
“闖賊的裝備怎這般好了?”祖大樂不解的問道。
吳三桂把那棉甲翻過來,遞給祖大樂,祖大樂一看,在內裡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持銃騎兵的簡易圖案,這圖案祖大樂可一點不陌生,北府出產的精良武具上都有,這些年,遼鎮通過各種手段,零零散散從北府購買的武具可不少,自然知道厲害。
“你叫什麽名字?”祖大樂踹了一腳俘虜,厲聲問道。
那俘虜早就受傷,連忙回答,祖大樂一聽,是山西口音,又連續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道,這些斥候原本是宣大新軍,後來在河南一帶被俘虜了,而這些家夥供述,被俘虜的宣大新軍超過萬人,闖賊並未瓜分他們的裝備,也沒有打散他們人員,反倒是全部交由闖賊大將劉宗敏統帥,一應吃喝用度,都按照老營標準,一路操練,一路北上,而劉宗敏此時就在天津!
雖然宣大新軍不戰而覆滅,但祖大樂和吳三桂都不會看輕新軍,有秦軍的戰績在,而且他們也通過各種關系深入了解過宣大新軍乃至北府軍團,當年祖大壽和吳襄也想著編練部分新軍,既增強實力,也能搪塞朝廷,多要糧餉,只是新軍所需的甲械、武具需要北府提供,在試探之後,北府拒絕了成建制的提供,此事才不了了之。
“長伯,看來此戰得慎重行事,不能魯莽了。”祖大樂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顯眼已經不似原來那般看輕闖軍。
“二舅,饒是如此,咱們也得齊心協力,和他劉宗敏堂堂正正的乾一場,分出勝負,咱才好再做計較啊。”吳三桂認真的說。
祖大樂豎起大拇指:“哈哈,長伯還是那麽有衝勁,比你那幾個表兄弟強了太多了,大哥說的是,咱們兩家日後還是得靠你呀。”
說著,祖大樂擺擺手,示意家丁們都退下,才低聲說:“即便是如此,長伯也萬萬不可拚命為之!”
見吳三桂不解,祖大樂小心說道:“你知道為什麽此次隻讓你我率領兩萬人為前鋒勤王嗎?”
吳三桂微微搖頭,按照和朝廷商定的計劃,關寧軍應該盡棄山海關以外的城池土地,帶上所有兵馬和全軍將士的家眷,進入關內,先安置在灤州一帶,再行勤王,當然,告訴朝廷的是進入京城協防,而實際上關寧軍打算先讓闖軍圍城,再行救援,以解困大功進入京城,力請重賞。
可是在闖軍逼近的時候,吳襄和祖大壽卻改了主意,告訴洪承疇,幾十萬人馬不可輕動,先派遣先鋒入關,協防京師,因此才有了吳三桂這支兵馬。
“父親和大舅都是沒有告知我,我想,二老或許還有其他考量。”吳三桂如實說道。
祖大樂點點頭,神秘兮兮的說:“正是,前些時日,皇太極送來一封書信,想與我們和談,而五日前,大哥在寧遠之外的靖安堡,見了皇太極的近臣索尼。”
送信的事兒吳三桂清楚,事實上雙方也達成了合作,關寧軍在協助北府軍團上陽奉陰違,根本不出力,反而坐看代善麾下調走數千人北上加入了老哈河戰場,這也算是對北府的報復,至於後面的事兒,吳三桂就不知道了。
“長伯啊,咱們關寧軍如今成了香餑餑了,朝廷和大清都哈著咱們呢,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年輕氣盛,誤了事兒喲。”祖大樂說道。
吳三桂略略點頭:“父親和大舅都是多慮了,我怎麽會因為個人利益,而壞了咱們兩家的大局,我何嘗不希望在這次勤王中獲得永平四城的同時,還能保住咱們在遼西的利益呢。”
“你這麽想,我們這些老家夥就放心了,所以說,和闖賊打是要打的,還要真打,但萬萬不可拚命,咱關寧軍有的是選擇,未曾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祖大樂欣慰的說道,拍了拍吳三桂的肩膀。
舅甥二人定下章程,第二日便領軍繼續前進,他們改變的方向,沒有繼續向京城,而是沿著海邊向西南而去,畢竟有劉宗敏在側翼,一個不慎,便會遭到偷襲。
大軍行軍速度不快,兩日才進入天津境內,第三日一早,斥候來報發現大股北上的闖軍,祖大樂親自前去探查,才知是劉宗敏的主力,竟有三萬人,步多騎少,吳三桂得到準確情報,勒馬而立,讓家丁點驗了三千精騎,對祖大樂說:“二舅,敵人立足未穩,又無陣列,我先領精騎衝殺,看看能否擊潰,若得手,請二舅以大軍為後繼,若失手,煩請二舅督領兵馬,立下營寨,才可保完全。”
祖大樂哈哈一笑,說:“好,今日二舅便聽你的,北塘的渡口已經被我把控住,退路無憂,你大可任意作為。”
吳三桂很快聚攏了三千精騎,憑借這對地形地貌的了解,繞過了幾個村莊和一片樹林,成功到達了闖軍的側翼,三千精騎從樹林衝出的時候,劉宗敏的大軍尚處於行軍狀態,好在天津三衛,地勢平坦,登高的瞭望手和斥候同時傳來情報,關寧軍尚在五裡之外,劉宗敏便命令停止前進,排兵列陣。
然而關寧鐵騎,進軍極快,在衝鋒之中便可調整陣型,不多時西面煙塵四起,蹄聲如雷,動人心魄,以前在三十六營的時候,劉宗敏就見識過曹文詔麾下關寧鐵騎的厲害,但後來見識了北府和郝允曜麾下的甲騎之後,此時也絲毫不亂。
“丫頭子,率三堵牆先去反衝,為步營列陣贏取時間。”劉宗敏當即命令道。
丫頭子咧嘴一笑,說:“得令!”
說罷,丫頭子把早已處於臨戰狀態的兩千余騎調離出了陣列,排列成密集的三排騎兵,南北列開,卻並未衝鋒,待關寧軍靠近,三排騎兵輪番上前,各自打了一輪火銃,亂飛的鉛子便把關寧軍的前鋒打的七零八落,陣型亂了衝勁自然弱了三分。
接著,三堵牆頂了上去,與幾年前相比,三堵牆的裝備已經好了太多,人人皆有兩層甲,前兩層直接與關寧軍撞在一起,最後一排則是精銳的老兵和跳蕩,紛紛下馬,鑽進人群,以長矛刺殺,雙方混戰一片,而丫頭子則帶著他本隊的數百精銳,分列幾隊,以火銃擊打後面的關寧軍,一時飛矢如蝗,銃聲亂響,打的難解難分。
劉宗敏看了一眼丫頭子,哈哈一笑:“這廝當年和郝允曜打了幾個回合,沒想到把官兵的招數學了個七七八八,倒是越來越像官軍了。”
“將軍,可以讓他撤下來了,俺們步營的兄弟可是向嘗嘗關寧軍的血肉呢。”一個步營的將軍走上前來,當即說道。
劉宗敏扭頭一看,兩個步營已經列陣完畢,護住了大軍的左翼,這列陣速度可是遠超闖軍,劉宗敏不禁讚歎:“真不愧是新軍啊,好,便讓新軍的弟兄上陣,告訴弟兄們,如今宣大已經都是咱們大順的了,新軍弟兄在宣大的田畝、房產都是無人敢動的,若此戰立下大功,我還有重賞!”
隨著一聲號角,丫頭子帶人撤下來,關寧軍重新整軍,再次欺陣而上,其陣型轉換的能力讓劉宗敏不免有些精銳,心中感歎,不愧天下精兵在九邊,九邊精銳屬遼鎮。
只是吳三桂並未再命令直接衝陣,而是從步營前方掠過,以騎射手掠陣,拋射輕箭,但是很快,步營的火銃齊射便開始了,夾雜在步隊方陣之間的佛郎機也開始用霰彈攻擊,僅僅是一輪掠陣,關寧軍竟然傷亡數百,比剛才與三堵牆鏖戰還要吃虧。
吳三桂當即收縮兵力,繼續向南繞行,可是那群步營士卒竟然隨著關寧鐵騎運動的方向變換陣型,銃口和矛鋒一直指著騎兵的方向,他知道,此戰再難突破,索性後撤。
見到了祖大樂,吳三桂把剛才一戰的情形詳細告知,祖大樂臉色微變,說:“看來朝廷新軍已經徹底投降了闖賊,甘為鷹犬,勤王一戰,怕是不好打了。”
吳三桂也是點點頭,若是進城防守,吳三桂倒是不怕,但是他的前鋒可以進城,日後入關的關寧軍大隊呢,那得擊破劉宗敏才可進入京師,少不得要大戰一場。
“二舅,咱們先退往北塘吧,立刻寫信給大舅和父親,看看該怎麽辦?”吳三桂說道。
祖大樂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京師牆高壕深,紅夷大炮又多,京營再蠢也有幾萬人,從城頭扔扔石頭總能做到的,再者,曹變蛟那幾千人不是進城了嘛,我看一時半會也打不下來,長伯莫要擔心了。”
京城前門。
原本熱鬧的集市如今人流慘淡,地上滿是扔下的爛菜葉子無人收拾,這與京城大部分地方的蕭條是一樣的。
雖然已經臨近春節,京城沒有任何一點慶祝的意思,闖軍圍城已經三日,城內百業蕭條,又逢疫病多發,整個京城都彌漫在一種垂垂待死的境況之中。
“老爺,咱到了。”方正化聽到仆人的聲音,下了轎子,看了看空蕩蕩的街道,進了旁邊的酒肆。
酒肆門前已經沒了熱情的小二,看門的是四個手持棍棒的惡漢,用來驅趕那些來討飯的難民,見到方正化一身華彩,自然不會阻攔,讓進酒肆,帶到了樓上一間隱秘的閣樓。
門前站著兩個壯碩的漢子, 看了方正化的帖子,才放了進去,方正化看了一眼房間,裡面已經坐了七八人,其中多數他都認識,玉田總兵曹變蛟,原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京城的富商白涵宇及陝西的郝允轍,薊遼總督洪承疇的親信溫不言,那個戴著紗巾的黃發男子自然是欽天監的湯若望神父,唯有一人他從未見過,便是坐在主位上的那個瘦削的男人。
他沒有戴帽子,隻用一塊灰色帛布裹著頭,那黝黑的皮膚甚是粗糙,胡子如鋼針一般,一身圓領袍子,模樣甚為普通,但眼神之中閃過的凶戾卻非常人所有,定然是殺慣了人的將帥。
郝允轍見人到齊了,待方正化坐下,他指著居中而坐的趙琉璃道:“這位是雲中侯派遣的使者,全權負責京師事宜,趙琉璃,趙將軍,大家見過!”
眾人頷首見禮,趙琉璃微微一笑,盤腿而坐,佩刀便是置於雙腿之上,當即說:“諸位先生能坐在這裡,便是我北府的朋友,亦或者是把前程壓在我家侯爺身上,趙某再次替侯爺謝過眾位的信托。”
場面話說完,趙琉璃看向方正化:“這位先生不曾見過,也不在侯爺賜予的名冊之中,敢問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