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到一幽靜的巷子,巷口有幾名壯碩家丁守衛,不讓人靠近,孫伯綸被小廝帶進去之後,但見巷子裡有一雅致的小院,院中古井無波,松柏聳立,小廝很快就退走了。
“進來吧。”孫伯綸聽到一聲略顯蒼老的聲音,但見正堂的門打開了。
孫伯綸見裡面坐著一約麽五十歲的老者,一身青山,手捧香茗,好似員外打扮,雖然年老卻腰杆筆直,雙目炯炯有神,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氣質。
“綏德衛左千戶所正千戶孫伯綸,拜見通判大人。”孫伯綸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不敢與其四目相對。
坐在堂中的正是綏德州通判李文忠,說起來,這通判乃是六品官職,而孫伯綸正千戶乃是五品,然而在文貴武賤的大明朝,孫伯綸仍然不敢放肆,更不要提,通判乃是綏德州的二號人物,掌管賦稅錢糧,今後但凡大小事,都少不了麻煩他呢。
“孫大人坐吧,這不是州衙,不必拘禮。”李文忠倒是好脾氣,絲毫沒有傲慢的樣子,待孫伯綸的樣子似乎是待家中晚輩般親熱。
孫伯綸也只是挨了半邊屁股,李文忠給他倒了杯茶,安靜了許久,他問:“孫大人,你知道今年綏德州誰殺人最多嗎?”
“這......卑職不知天牢之事,想來定然是個流賊頭子吧。”孫伯綸不知道李文忠為何這麽問,思索之後也不知道答案,若在常平年份,殺人的江洋大盜是被人津津樂道的,但是這幾年陝北大亂,路上到處都是餓死的,官府有時連州縣都守不住,還哪裡有能力去抓住殺人犯呢。
李文忠微微一笑,說:“你錯了,若論殺人最多,當屬孫大人你了。”
孫伯綸一聽這話,汗都下來了,這通判大人剛允了自己減免稅賦的請求,怎麽又來興師問罪。
“這殺人,也是分殺好人或者殺壞人的,年初流賊三十六營渡黃河,橫掃陝北各州縣,各衛所兵將能守住城池已經是不錯了,哪敢出城殺敵,到了下半年,蠍子塊肆擾綏德、葭州一帶,官府招撫無果,征討失敗,反倒是損失了不少人馬,倒是你孫大人,劉家寨殺滅賊寇、又橫掃青澗一帶頑匪,殺滅近千,老君殿一戰,滅賊千余,不讓流賊過懷寧河。說起來,這一年,人你殺的最多,功也是你立的最大。”李文忠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淡淡的說道。
說的孫伯綸心中安定了很多,但還是歉意說道:“大人,雷霆手段亦是菩薩心腸,卑職不殺流賊,流賊就要去殺良民,卑職既是萬不得已,也是奉命行事呀。”
李文忠擺擺手,又說:“你殺人最多,救人也最多,在葭州組織流民修築寨堡,挖掘灌渠,讓千余流民得食,到了千戶所,整頓田畝,開拓溝渠,又讓軍戶得以在冬日獲糧,不至於逃荒淪為流民,真真是活人無數的菩薩。”
這下弄的孫伯綸更是滿腦袋問好,嚇的是自己,誇的也是自己,這李大人究竟是什麽意思。
孫伯綸只能說:“這都是知州大人通判大人的仁德之心,衛所上官也是關懷備至,卑職只是盡了盡心。”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場面味十足,而李文忠也是聽慣了這種官面上的話的,好不在意,眼睛卻盯著孫伯綸看,問:“只是孫大人,我有一點不明白,為何這殺人魔王與善心菩薩會是一個人,你,究竟要做什麽?”
話音落地,一遝子文書放在了孫伯綸面前,他拿起一看,上面記錄的全是自己來到大明的所作所為,如何成為的把總,
如何與郝世祿分潤劉家寨的功勞,如何與葭州縉紳謀合,以及在千戶所的所作所為。 孫伯綸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了,自己的這些作為,每每都是玩著擦邊球,抬頭見李文忠那麽雙眼睛,似乎有用看破人心底的魔力,他定了定神,心道自己在達爾扈特的事情還沒有暴露,這李文忠定然不是要加害自己。
“大人,卑職不過是一介武夫,卻一直認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作所為不過是想為朝廷出份力,讓更多人在這亂世活下去,若是能因此封妻蔭子,更是再好不過,只是卑職既不是制定方略的相公,也不是經天緯地的國士,就是想用自己的那點小聰明,讓身邊人過的好點罷了。 ”孫伯綸彎下腰,低著頭,一副懺悔的模樣。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李文忠喃喃自語,一直重複著這句話,忽然一拍桌子,正色道:“好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孫大人,本官沒想到你還有如此文采。”
孫伯綸沒有反駁,說這話的顧炎武此時也就十八歲,此時不過剛進複社罷了。
“孫大人,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屯田墾荒,賑災濟民,讓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天下大同,也是我年輕時候的理想,我想過,也做過,只可惜歲月催人老,官卑職小時,想待權柄在手,定要再塑乾坤,卻不曾想大半輩子都陷在了這宦海之中,你.......比我強。”不知不覺間,李文忠手中的茶已經換成了酒,言語中業已全是感慨。
孫伯綸不知道怎麽接話,好在李文忠酒量很差,兩杯就醉了,被仆人扶了下去,孫伯綸正猶豫要不要走的時候,那小廝走來,遞給孫伯綸一個冊子,孫伯綸接過一看,竟然是李文忠手寫,上面寫滿了陝北境內三教九流的人。
其中大部分都是工匠,而且是工匠中的翹楚,冊子上的有些人論年齡已經去世了,仍有不少在世,孫伯綸看了歡喜的緊,他的計劃裡可不僅僅是挖渠開荒這麽簡單,無論是千戶所在建的工坊還是將來要建的塘壩,都是需要極為專業的人士,有了這冊子,就可以按圖索驥了。
這下孫伯綸倒是相信李文忠年輕時真有造福萬民的想法,還付諸實施了,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功,最終被功名利祿和黨爭傾軋給耗費了大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