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鄭家。
鄭芝龍盤腿坐在中央,而在他的身邊則是何斌,鄭家其他的首領則分坐在左右兩側,所有人都看到鄭芝龍臉色憔悴,眼睛怔怔的盯著地面,大家都是知道,今日要做出一個重要的決斷,對於鄭芝龍來說,這個決斷並不好下。
房間裡的四盞鯨油燈隻照亮了不到一半的空間,畢竟這是鄭家一間按照日本劍道室修築的房間,極為空曠,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坐在房間的屏風後面的角落裡,手中捧著一把倭刀。
“這幾日,阿森怎麽樣了?”還是鄭彩打開了房間裡的死寂,淡淡問道。
鄭芝龍微微搖頭:“對我這個父親不理不睬的,平日倒是沒有生疏了劍道,整日在院子裡,不知道做什麽事情。”
“聽我家小子說,阿森準備前去巴達維亞一趟,準備訂購幾艘夾板船。”施大瑄說道,他是施琅的父親,樂見施琅和主家的長子走的近一些。
“阿森確實長大了。”鄭芝龍的幾個兄弟都是稱讚說道。
鄭芝龍擺擺手,道:“好了,不要討論他了,說正事吧,何斌,荷蘭和西班牙人如何了?”
何斌微微點頭:“根據巴達維亞總督送來的消息,荷蘭本土的遠征艦隊已經抵達了馬六甲,將會在半個月內到達巴達維亞,主帥是海軍上將特羅普,就在五年前,他隻用了十三艘艦艇就擊敗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由七十七艘軍艦組成的艦隊,是荷蘭海軍中經驗最豐富,也是最有威望的將領。”
“他帶來了多少船?”施大瑄問道。
何斌滿臉自信:“遠征艦隊從荷蘭出發的時候就有十二艘大型蓋倫軍艦,都是擁有六十八門以上火炮的大船,而沿途經過果阿、錫蘭、馬六甲,一路收攏荷蘭艦隊,與荷蘭的遠東艦隊匯合後,至少擁有大型蓋倫船二十五艘,而且西班牙人已經和荷蘭人結盟了,他們也擁有五艘大型蓋倫船,這樣主力艦的規模達到了三十艘!如果算上各類的武裝商船、亞哈特船、東印度船,艦隊規模將會超過一百五十艘。”
房間裡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聲,眾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畢竟這支海上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那登萊水師呢?”鄭芝龍又問道。
施大瑄道:“綜合南京和大員那邊來的消息,目前為止登萊水師駐雞籠、淡水兩港的軍艦中,蓋倫式大帆船一共十四艘,還有能參與公海大戰的雙桅縱帆船近四十艘。”
“他們應該還有艦隊未曾趕到!”鄭芝豹說道。
“五爺說的沒錯,我們探查天津和旅順的情報,沈廷揚麾下還有一支主力艦隊,至少還有十二艘蓋倫式大帆船,而且水師在崇禎十五年就在旅順建造完畢了一個水師造船廠,據傳一支在建造一種更強大的軍艦,但是我們沒有詳細的結果,根據我們的情報,登萊水師應該比荷西聯軍稍弱,但是也有限,如果考慮到戰力,還是荷西聯軍更強,畢竟他們已經縱橫海上百十年了,更懂得如何利用那些巨艦大炮。”何斌毫不遲疑的補充道,顯然他更相信荷西艦隊取得勝利。
“南京呢?”鄭芝龍猶豫了一會問道。
“他們樂見其成,也希望我們可以與荷西聯盟。”
鄭芝龍微微點頭,他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其實在眾人來之前他就已經喝了許多了,臉色已經變紅了,眼睛裡閃爍著火光,好似燃燒的火焰一般,他端起酒杯,卻愣在了那裡,最後問:“你們說荷蘭人可信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是眾人還是希望荷蘭人能遵守盟約,
在此戰勝利之後,繼續維持以往的貿易局面。鄭芝豹卻說道:“兄長,這是決斷大明外海局面的一戰,我們鄭家不能什麽都不做,請您立下決斷!”
房間裡一片死寂,鄭家的所有高層都看向鄭芝龍那張緋紅的臉,而在屏風之後,鄭森也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靜靜等待著自己父親的決定。
鄭芝龍手裡的酒杯晃動著,裡面的酒漿閃耀著鯨油燈的火光,忽然,鄭芝龍一飲而盡,喝道:“鄭氏一門,就看今日一戰了!”
此言一出,房間內的高層都是齊聲應和,但是鄭森卻從屏風之後走出來,眼睛看著這些叔叔伯伯,咬牙問道:“你們這是拿鄭家的家業和榮譽去冒險,無論勝敗,鄭家都將沒落!”
“你怎麽會在這裡?”鄭芝龍站起身來,滿臉吃驚問道。
鄭森根本不想回答這句話,他環視一周,說:“荷蘭人向來狼子野心,此次動員如此軍力,萬裡遠征,難道就是為南京為鄭家為已經沒落的西班牙火中取栗的嗎?不,不會的,如果荷蘭人贏了,他們會好不容易的攻進福建和馬尼拉,覆滅所有中國海上的軍事力量,獨霸這片海域!”
“你說的沒錯,但是阿森,你考慮過登萊水師贏了會怎麽樣?他們會放過鄭家嗎?老四鄭鴻逵每次來信都是要求我們投誠,但是孫賊卻連區區一個福建也不贈送,我們鄭家活該要被孫賊吞並嗎?”鄭芝龍大聲嚎叫道,他抓過旁邊刀架上的太刀,寒鋒出鞘,舉過頭頂,喝道:“來吧,阿森,讓我看看你的劍道,也讓我看看是誰給了你勇氣違逆我!”
鄭森拔出佩刀,插進了地板上,他取來身邊一根木刀,站在了鄭芝龍的面前,鄭森的臉色冰寒,說:“父親,我為你感到羞愧!”
說著,一記唐竹劈斬而下,格擋開了鄭芝龍手中的利刃,劈斬向了他的胸膛,鄭芝龍喝了許多酒,饒是劍術大師,也是躲閃不及,直接被劈斬在了胸膛之上,咣當一聲悶響,倒在了地上。
嘩啦啦!
推拉門被打開,二十余個年輕士卒走了進來,為首正是施大瑄的兒子施琅。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鄭芝龍這才發現,鄭森不僅是偷聽和忤逆那麽簡單,眼前的士兵已經昭示著他要造反了。
“做什麽,我要挽救鄭氏一門的命運!”鄭森厲聲說道。
接著士兵們上前,把鄭家所有高層的武具解下,用繩索綁縛了起來,鄭芝龍猶自喊道:“鄭森,你個畜生,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如果鄭家不抓住這次機會的話,就會被孫賊吞並的!”
鄭森看著鄭芝龍那猙獰可怖的臉,一字一頓的說道:“我鄭森為漢家兒郎,不會裡通外賊,我寧予內敵,不贈洋夷!”
“來人啊,快來人,抓住鄭森這個小畜生!”鄭芝龍喊叫著,與一眾高層一道被拖了下去。
鄭森盤腿坐在了剛才鄭芝龍坐過的位置,取出酒杯,慢慢的倒了一杯,一口喝下,他說道:“不曾想會到這種父子相悖的地步,母親大人一定會恨我一輩子的。”
“不,阿森,你保護了鄭氏一門的尊嚴,我由衷的為你高興,你的父親.......當他做出裡通外敵決斷的時候,就不配做你的父親了。”一身和服的田川氏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看著自己的兒子,認真說道。
這個時候,將鄭家一乾高層囚禁起來的施琅走進了房間,看了一眼田川氏,問道:“少主,如今我們該如何做?”
鄭森淡淡說道:“解散水軍,發兩月餉銀,讓他們回家休息。”
“可是.....我們不與登萊水師站在一起嗎?”施琅問道。
鄭森問:“施琅,我們有這個資格嗎?登萊水師與荷西聯軍都是真正的海軍,他們要打的是一場公海決戰,我們根本插手不上!”
“而且.......我不想參與其中,如果下錯了注,鄭家會滅門的。”鄭森說道。
南中國海。
燥熱的海風吹拂著白色的風帆,將一支規模巨大的艦隊推向廣袤的南中國海,蔚藍的海面之上,這支艦隊在肆意的航行著,千百年來,或許只有鄭和下西洋的艦隊規模能與之媲美,但是戰鬥力,卻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一艘艘蓋倫式大帆船好像一隻隻漂浮在海面上的荒古巨獸,攝人心魄的壓迫力撲面而來,特羅普上將站在船艉樓的窗戶上,看著身後規模巨大的艦隊,手中的高腳杯輕輕搖晃著,他已經在海面上航行了近七個月,成功把荷蘭海軍的一支艦隊帶到萬裡之遙的東方,目標就是解決東方新出現的威脅。
那個東方古國把力量投入到海上不過五年的時間,竟然一躍成為了世界前五的海上力量,雖然他們沒有足夠的戰術素養,戰鬥經驗也不豐富,但特羅普知道,東方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以多欺少,既然他們用民船都能在沿海堆死東印度公司的蓋倫大帆船,擁有了先進軍艦的他們更是不乏這種力量,只不過戰場從沿海的料羅灣轉移到公海大洋之上了。
“閣下,這是巴達維亞總督送上的敬意,請您笑納!”一個軍官走進了指揮室,遞上了一個卷軸。
“這是什麽?”特羅普彈了彈軍服上的一點褶皺,笑問道。
副官說道:“閣下,這是來自西班牙的作戰計劃,一個嚴肅古板的笑話!”
特羅普忽然想起了那日停泊在巴達維亞的時候,總督提及的一個西班牙的作戰計劃,那是半個多世紀前,由西班牙駐菲律賓的總督、主教和幾個高級將領制定的作戰計劃,目的就是征服古老的中國。
這個計劃裡,只需要動用兩萬五千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是西班牙陸軍,其余都是日本、菲律賓的土人,而艦船更是只有十二艘,隻想動用二十萬比索的軍費,就要征服東亞的中國,更可笑的是,當時的西班牙國王非常認可這個計劃,設立了特別委員會,從各個方面考量,並且通過了一個詳細的計劃。
只是,當年這個計劃成型的時候,西班牙無敵艦隊折戟在英國人的手中,一切都不了了之了。
特羅普打開了卷軸,重新審核這個計劃,微微搖頭,扔到了一邊,他說道:“如果荷蘭本土的紳士們願意給我一個陳述的機會,我會建議他們與明國結盟,瓜分葡萄牙、西班牙和英國在各地的殖民地,而不是傲慢的與這個東方國家為敵。”
副官臉色微變,問:“閣下認為我們可能會輸?”
特羅普微微搖頭,說:“當然不會,海軍不是陸軍,五年的時間可以建造出規模的艦隊,但是無法生產出規模的艦長和水手,我只是想表達一個意思,即便我們覆滅了明國的艦隊, 他們可以利用五年時間再建立一支出來,五年之後呢,我們再勞師遠征嗎,要知道我們在歐洲與英國已經不可開交了,即便明國人再愚蠢,下一次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選擇和英國人結盟!”
副官沒有說話,事實上正是如此,英國已經擁有了挑戰荷蘭海軍的力量,而在遠東他們與明國沒有利益衝突,二十年前,英國人試探著進入這片土地,但是他們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專心經營印度,在馬六甲以東的還需幾乎沒有什麽利益。
“即便是贏,也只是贏五年罷了!”特羅普淡淡說道。
正在這個時候,旗艦頂端的瞭望哨吹響了嗚嗚的警報聲音,特羅普拿出拿出望遠鏡,向前方看去,海面上出現了五艘蓋倫式大帆船的身影,而頂端的旗幟則是白旗紅叉,顯然那是想要加入隊列的西班牙盟軍。
“閣下,那是西班牙的艦隊,他們的指揮官是席爾瓦準將!”副官報告道。
“讓他降下旗幟,來艦上來見我”特羅普說道。
見副官遲疑,特羅普嚴正的說道:“這是對絕對力量的尊重。”
副官道:“閣下,席爾瓦是個高傲的人,他會感覺到冒犯的。”
特羅普微微一笑,說:“手下敗將而已,還有什麽尊嚴值得我去冒犯!”
荷蘭艦隊打出了旗語,同時派遣了小船前去交涉,顯然交涉並不愉快,但是席爾瓦還是來到了特羅普的旗艦之上,正當他思考著用什麽法子能爭取到一些利益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幾聲連續不斷的炮響,他回頭一看,遠處的西班牙艦船正在對荷蘭軍艦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