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正月某日的早晨。
吳甡今日四更就是起床了,家仆侍奉下梳洗,穿上官袍,仆人手忙腳亂的,連扣子都系錯了,吳甡斥責道:“你個蠢貨,連官袍都不會穿了嗎?”
夫人從踏上起身,披著一件裘衣,把那仆人趕到一旁,勸說道:“老爺切勿生氣,朝會原來天天有,如今五日一朝,逢節還得延後,家裡的幾個老仆又不在,這幾個也是不熟練了嘛。”
“整日渾渾噩噩的,你這主母也該教育一番了。”吳甡怒斥道。
自從秦王主政以後,凡事但求效率,做事講究真切,朝會這類禮儀性的場合自然是能減就減,但皇帝卻非常重視,接連處置了幾個失儀的官員,算是保住了朝堂綱紀,待準備妥當,吳甡坐上四輪馬車,直奔端門,他的家距離端門也就一刻鍾的車程,倒是不遠,但是身為次輔,也該為表率。
天色還未全亮,街面上倒是熱鬧起來,兩邊的商家忙著下板開張,路旁還有一些趕早賣包子的小販,來往的行人也是不少,忽然馬車的速度降下來了,吳甡拿出一塊懷表看了一眼,連忙催促:“快些快些,莫要耽擱了。”
但速度一直提不起來,前面隱隱有吵鬧的聲音,吳甡打開側面的小窗,問:“發生了什麽事兒?”
家中的仆人說道:“老爺,前面在抓逃契呢。”
“抓逃契,什麽叫抓逃契?”吳甡眉頭微皺,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吳甡打開車門,往外看去,幾個五城兵馬司的人手持刀盾,把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在了當中,為首的一個校尉一揮手,便用皮索鎖住了,在乞丐大聲喊冤的之中,牽引著去了衙門。
“那些人犯了什麽王法不成?”吳甡問道。
馬車繼續前進,仆人卻是說:“沒有,五城兵馬司有命令,城中所有的乞丐都要前去養濟院,接受朝廷的安置,城中不能凍死餓死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得去,不去就抓去。”
“這算是順天府尹的德政,那些人為何不願意。”吳甡皺眉不解。
仆人卻是答不上來,那駕車馬夫說道:“老爺,老奴倒是知道點。”
“你且說說。”吳甡待仆人倒是寬厚,直接問道。
“這些乞丐到了養濟院,養濟院會給他們衣食,但也不是總養著他們,只有十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人和殘廢才恩養,其余的都是送到各酒館、工坊去工作,十四歲以下做學徒,青壯年當勞力,說是介紹工作。”馬夫說道。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順天府尹倒是不錯。”吳甡說道。
馬夫卻是笑了:“老爺,但這事複雜的很,老爺您想,如今街面太平了,沒有亂兵和盜匪了,家家戶戶生活也好了些,乞丐們在街上討飯,有剩飯的給點,心善的給點銀錢,平日啥也不用做,端著碗叫聲老爺太太的就能衣食無憂,但是到了工坊,一天得勞作六個時辰,腰酸背痛,雖說有工錢,但對許多懶骨頭來說,還是街面上要飯來的爽利,而且還有很多人雖然不要飯,但是小偷小摸的做個地痞流氓,啥也不用乾,過的更是快活呢。”
“所以呢,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養濟院的安排,這些逃脫的人,養濟院那裡都有記錄,他們當初的工作都是簽了契約的,雖然不是賣身,但也不能違反,所以就算是犯罪了,和各地抓來的地痞流氓一道,說是先進勞改營強製勞動,待把身上的懶骨頭抽沒了,再送去西域種棉花。”馬夫最後說道。
吳甡聽到這裡,臉色大變,低聲怒道:“這與流放有何區別!”
兩個時辰後,吳甡踏步走進了軍機處,幾個吏員看到他臉色難看,皆是不敢說話,退到了一邊,吳甡問:“秦王何在,今日應當是殿下當值才是?”
周士奇輕輕敲了敲桌子,說:“吳大人,今日是本官與孫大人一起當值,殿下正在大都督府接待葡萄牙的使者。”
“周大人,街面上抓逃契的事兒,你可是知道的?”吳甡問道。
周士奇微微點頭,說:“當然是知道的,這是戶部下面的移民司上繳戶部的提案,如今河西外七衛已經全部收復,當地不可無人戍邊屯田,商賈願意出資墾荒,但移民這類大事自然還是朝廷來做,大都督府出具的評估文書,若想永久控制那片土地,至少需百姓五十萬戶,軍機處已經決斷過了,兩年之內先移民十萬戶,墾荒屯田,吳大人也是知道的呀。”
說著,周士奇招了招手,一個書吏送上一份文書,上面還是吳甡的親筆簽名。
“那怎麽會發展到抓逃契的的份上,這可不是本官許可的。”吳甡說道。
周士奇笑了笑,說:“按照規矩,軍國大事,需秦王和軍機處諸大臣達成一致,既然往西域移民十萬戶的政策定下來,剩下的細則自然是戶部來定,只需要兩位大臣決斷即可。”
周士奇翻出來一份以內閣票擬出具的文書,上面正是抓逃契的政策,而簽字的則是周士奇和陳新甲。
吳甡走到了周士奇面前,斥責問道:“便是微末小罪,動輒以流放判之,此乃禍國殃民之舉,國朝向來寬以養民,嚴以治吏,如何能對百姓行此酷法?”
周士奇看了吳甡一眼,問:“吳大人以為,那應該遷徙什麽人去呢?你家族人願意去嗎?”
“周大人,莫要這般!”孫傳庭拍拍周士奇的手,示意他不要挑起爭端。
周士奇卻是站起來,大聲說道:“葉爾羌國公然反抗大明,辱我大明威嚴,殺商賈,掠百姓,有百年之仇,今王師與準格爾、和碩特二藩出兵,以示懲戒,西域之地已經是大明之土,當置州縣管理,有土方有民,有民方守土,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為何到你吳大人這裡就不成了呢?”
“周大人,你知道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吳甡心裡清楚,滅葉爾羌汗國,移民實土是秦王親自制定的國策,自然不會反對,他只是反對借此加罪於民,以實現移民的目的。
周士奇見他不再是那副為民請命的衛道士的樣子,也就不再那麽咄咄逼人,而是坐了下來,說:“本官也是知道,大明百姓都是故土難離,但所以才不願意強製遷徙百姓,西域雖然不似內地富庶,但也有綠洲沃土,商賈亦有往來,如今遷徙之民,多是闖逆、獻賊余孽,流賊、盜匪之屬,皆是有罪之人,一路上卻也得衣食招待,到了西域,重罪者墾荒屯田,輕罪者分田、給籽牛,以為永業之田。總好過遷徙某地百姓,背井離鄉,一路血淚的好吧。”
“為何不告示天下,凡遷入西域者,恩賞天地、籽牛,招募自願者前往?”吳甡問道。
孫傳庭輕咳一聲,說:“戶部也曾議論過,這是.......民間物議紛紛,各地縉紳、鄉老爭相抵製,說是此乃禍國殃民之策,但凡無地少地之民,心有意動者,皆以宗法罪之,憑空引來諸多事端。”
吳甡聽了這話,歎息一聲,道:“這些保守迂腐之輩,才是禍國之賊!”
吳甡哪裡能不明白,如今大明是皇權不下鄉,縣以下,幾乎沒有什麽施政的機構、衙門,各地的縉紳、鄉老以宗法、鄉俗管理,他們既控制土地又控制百姓,便如一個個的土皇帝一般,平日以宗法、親族剝削。
“諸位,大明症結多在這裡,軍機處可有良策?”吳甡問道。
孫傳庭道:“倒是有幾個政策,但也不是短期內可以實行的,卻也可以早作準備,請吳大人參詳一二,日後軍機處討論的時候,也好有個計較。”
第一個法子便是切實的在各省各地丈量土地,登記造冊,改變歷朝歷代收人頭稅的法子,攤丁入畝,按照田畝收取稅賦,這樣一來限制了大地主的實力,二來減少了各地百姓的壓力,可以預估的是,攤丁入畝之後,人口會大規模的上漲,人多了,地方豪族縉紳除非割自己的肉,否則就要放出人口。
第二個法子便是明法度,繼續完善改良大明律,不許各地以私法典刑,首先要做的就是《民法》。
第三就是擴大朝廷權力機構,讓皇權下放到鄉鎮一級,特別是稅、法兩項,連通暴力機關下放到鄉鎮,以稅、法等權力管民,以暴力維護權力。
吳甡思索著這三個法子,臉上的皺紋越發的深了,每個法子都會引起反彈,這幾年,光是清理犯罪、失德縉紳的土地,就在各地引起了諸多惡性案件了,若是全面丈量土地,勢必會引起大規模的變亂,畢竟自私是人的天性,不分貧富貴賤,誰都想多佔便宜少吃虧。
周士奇忽然放在了吳甡面前一杯茶,驚醒了他,周士奇說:“吳大人,既然您來了,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我們先議一議,拿出個章程來。”
“哦,何事?”吳甡問道。
周士奇道:“是大明律修改的事情,刑部想要把諸如杖責、鞭笞等肉刑和牢獄等刑罰暫緩實行,輕罪以勞改責罰,重罪則以流放為主,如何?”
吳甡想了想,說“此舉是為了移民之事吧。”
孫傳庭接口道:“確實如此,百姓視移民為流放,多不願往,既如此,便將錯就錯,將移民作為懲惡之法,豈不是兩全其美。”
吳甡想了想說:“倒也算是善法,本官可以附議。”
周士奇大讚,拿出一份文書,正是戶部與刑部一道提請的折子,這類大略,並非戰略決策,無需軍機處諸大臣在場,卻也需要秦王、首輔、次輔三人都同意,如今秦王和首輔周士奇已經簽名了,就等次輔吳甡了。
吳甡猶豫片刻,還是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周士奇撫掌而笑,遞給已經升任刑部尚書的孫傳庭說:“孫大人,勞煩您了,本官會遣戶部的陳侍郎一道參與的。大都督府那邊也已經打好招呼了,各地的後備軍和正在休整的營伍都會保障。”
吳甡發現自己好像惹出了大事,問:“首輔大人,發生了什麽事兒?”
周士奇說:“還是丈量田畝的事情,您也知道,戶部現在山東、河南、直隸、陝西、山西各選了一個府試行了一下,引起了很多反彈,甚至有地方聚眾上千,暴力毆打朝廷官吏的事情。”
吳甡自然知曉,周士奇說:“刑部和戶部商議之後,發現各地民眾都認定法不責眾,且認為暴力惡行乃是民心所向,縉紳、豪族也跟著起哄,為了壓製這個勢頭,不如與移民策略一起厲行,凡是暴力抗法的,全族一律遷往西域、漠北等地,如何?”
吳甡聽了這話,說:“這不合適吧。”
“吳大人,殺官可是造反的重罪啊,造反都不能流放了,那還有什麽罪名可以呢,再者說,還是一律按照輕罪發落,到了西域,分發田畝。”周士奇小心的提醒道。
吳甡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是中了周士奇,當然更有可能是秦王的圈套了,這一招以退為進,竟然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出來。
盛京,麟趾宮。
自從當初從漠南投靠了清國,因為帶來了末代大汗林丹汗的長子,皇太極便遵循草原上的收繼婚制度,把蘇泰娶進宮中,居住在麟趾宮,成為了僅次於皇后、宸妃的第三位妃子,然而,這只是表面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的位置無可撼動,宸妃是皇太極的感情寄托,而莊妃則是皇太極最可心也是最倚重的人。
但是剛過完年,宸妃那孱弱的病軀再也忍受不住寒冬的苦楚,香消玉殞了,整個大清都在為其哀悼,皇太極更是沉痛以致生病,如今更是傳諭“貴妃新喪,免朝賀,停止筵宴樂舞。”
麟趾宮西側的偏殿裡,黃色的帷幔之後是各種大大小小的神像,釋迦牟尼、觀世音、大黑天神甚至還有武聖關羽,屋裡點燃了許多蠟燭,發出刺鼻的氣味和煙塵,加上神像前大量的香和燒的經卷,讓殿內不斷往外面吐煙。
皇太極經過此地,見煙霧繚繞,問:“麟趾宮出了什麽事兒?”
一個太監說道:“啟稟皇上,自從宸妃娘娘去了後,西宮的貴妃娘娘每日誦佛抄經,日日祈禱,已經好幾月都是這樣了。”
皇太極走了過去,打開一點門縫,看到蘇泰跪在神像之前,抄寫經書,而在她的身邊則是五位喇嘛在口誦佛號。
“這位喇嘛未曾見過。”皇太極說道。
太監說:“是塔圖克上師,聽說是當年是西宮娘娘為金山的察哈爾王請的老師。”
“哎,辛苦她了,讓禦膳房送些齋飯來,算是朕的供奉。”皇太極說道,緩步離去了。
待皇太極走後,外面傳來三聲敲門聲,蘇泰放下了筆,扭轉身子,對塔圖克說:“上師,煩請這幾位師傅先去休息吧。”
塔圖克笑了笑,說:“娘娘勿要心擾,這些都是藏地來的喇嘛,聽不懂你我之間的蒙古話。”
蘇泰疑惑的看向四個年輕喇嘛,用蒙古話問了幾句,個個都是疑惑之色,她才稍稍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