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顧二人走進涼亭前,原本坐在這裡的人是李鳳首。
見這對孤男寡女拎酒趕來,月下獨處,以為兩人別有私情,他一時頑童心起,便藏進旁邊的樹冠裡,想偷聽他倆的甜蜜情話。
不曾想,卻偷聽到了任真的心裡話。
剛開始,聽見任真回憶辛酸童年,李老頭暗自唏噓不已,心疼小家夥這些年的悲慘遭遇。一出生便落進圈套,被南朝苦心算計,他何嘗不知,陛下的手段太殘忍陰毒。
然而接下來,任真漸漸坦露真實立場,令他心神震駭。聽其話意,似乎打算掙脫南晉的操控,臨陣倒戈,幫助北唐撥亂反正。
所謂定數,皆存變數,當日在驪江上的戲謔之言,想不到就要實現了。
如果真是這樣,最左右為難的人,就是他和鳳梧堂的幾位元老。跟另外三堂不同,這些年來,他們跟任真朝夕相處,結下非常深厚的情誼,難以輕易斷絕,反目成仇。
任真若公然歸唐,那麽,鳳梧堂會被夾在中間,無所適從。追隨任真,還是效忠南晉?他們遲早得做出抉擇。
站在那裡,李鳳首心情沉重,開始後悔不該偷聽。
如果沒有偷聽,並不知情,就不必早早陷入兩難的境地,還可以和睦相處。然而,既然已經知曉,那就很難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提早籌劃,準備自己的退路。
“不怕背叛,只是不舍……你是想賭老子的良心麽?”
望著酒碗失神片刻,他似乎下定決心,轉身走出涼亭。
在他離開不久,道路另一側,兩道身影從黑暗裡顯現出來,目光閃爍不定。
“用這種手段考驗他,會不會太沒誠意?”
顧海棠凝視著道路盡頭,眉宇間泛起一絲憂慮。她覺得任真玩這種小手段,還不如坦誠布公,以真誠爭取對方的支持。
任真黯然道:“我剛才說過,有些話,不適合當面說破。如果那樣,雙方只會更為難,與其撕破臉皮,還不如分道揚鑣,好聚好散。”
進北唐以來,鳳梧堂眾人願意支持他,除了私交甚篤以外,最主要的是因為,任真先前部署的計劃,都對南晉有利。但是接下來,他不確定,那些人是否還會支持他,以及他的新立場。
所以,才有了這場酒後吐真言。
顧海棠思忖片刻,問道:“或許,現在試探為時過早。等到復仇成功後,再跟他們攤牌也不遲。”
任真明白她的擔憂,眼神深邃,“我怕來不及。”
貓首示威,龍首潛藏,他現在愈發強烈地預感到,南晉皇帝正在瞞著他開展一項隱秘行動,會對北唐極為不利,甚至可能威脅他的安全。
若不事先排除身邊的隱患,只怕以後會腹背受敵,面對更大的危機。
反正遲早都得攤牌,考驗雙方的交情,晚說還不如早說,早些看出鳳首的抉擇,至少能讓他安心一些,不必顧慮重重。
顧海棠幽幽地道:“你承受得起他的背叛嗎?”
如果李鳳首想背叛,將此事密報回金陵,皇帝一怒之下,可能會揭開任真的臥底身份,讓他同時面臨南北兩朝追殺,那將是最糟糕的境地。
任真沉默了很久,才搖頭說道:“我以後做的事,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北唐子民,立場遲早會公開。即使李老頭不說,南晉那位不是傻子,也會看得出來。”
顧海棠歎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麽,卻被他打斷,“我心裡有分寸,那位極擅於忍耐,只要我還沒對女帝出手,他就沒必要急於收網。不然,豈非白養我這麽多年?”
說罷,他邁步走向前方。
……
……
又是一夜未眠。
天亮後,任真剛躺下不久,就被吵了起來。
跟昨天不同,一大早來攪他清夢的是薛飲冰,他不能不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從昨夜他提到雲青丹,六先生匆匆回府,連夜差人四處打探丹藥的下落,經過薛家的整夜忙碌,終於覓得一枚,他便火速送來。
任真大喜若望,對六師兄雷厲風行的性情愈發喜愛,連忙將雲青丹交給顧海棠。
顧海棠深知,任真眼前處境微妙,急需強援護衛,要想殺死名單上的仇敵,更離不開她的聯手合璧,便當即服丹閉關,爭分奪秒地準備破境。
剛送走薛飲冰,吹水居又有貴客上門,這次更是不能不見的主兒。
司禮監的洪二癢手持聖旨而來,剛一見面,就笑嘻嘻地跟任真道喜,滿臉皺紋褶在一處。
任真心領神會,明白朝廷是要對他進行封賞,準備擺香案、開正門,鄭重其事地接旨,卻被洪公公一把拉住。
“小先生有所不知,陛下素來敬重賢哲高人,臨行前特意囑咐,讓您別拘謹於俗世禮節,那些繁雜儀程統統都免了。”
說著,他將那卷明黃聖旨遞了過去,示意直接打開看便是。
任真見狀,不好再說什麽,感到莫名期待,好奇女帝會如何安置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儒家蔡酒詩,乃聖人門徒,一方賢哲,其道德忠義,可昭日月,其丹心赤誠,願傾五千萬資財,襄助大唐抵敵……”
他瞳孔驟縮,攥著聖旨的手猛然一顫。
蒼了個天的,這是趁火打劫啊,居然要從老子手裡搶走五千萬!
他咧了咧嘴,感覺渾身肉疼。自己苦心孤詣籌謀許久,辛辛苦苦從富豪身上搜刮一筆,卻架不住那個女人坐享其成,獅子大開口。
“對半分都不知足,一口就吞掉一大半。都說最毒婦人心,這也太毒了!”他心臟抽搐著,狠狠腹誹道:“要是不重重補償我,這事絕不算完!”
只見聖旨上繼續寫道:“朕感其忠義,甚為寬慰,特封蔡酒詩為吹水侯,可持劍上殿,以示皇恩。”
讀到這裡,任真不禁一愣,封侯?
按北唐官爵例製,侯爵是武將享有的封賞,公爵才是文臣的至高榮耀。任真作為儒家小先生,是正兒八經的文人,按理說,應該冊封為國公才對,怎麽會是封侯?
身旁的洪公公把他的疑惑神情看在眼裡,微笑解釋道:“陛下說,先生您募捐軍餉,為大軍平定南敵立下首功,應該算是軍功,理應封侯。”
任真沒有搭腔,直覺告訴他,此事必有蹊蹺。果然,聖旨後面還有幾行。
“另,素聞蔡酒詩儒劍同修,文治武功,獨領風騷,茲命其暫領禮部侍郎一職,主考本次朝試,為大唐遴選棟梁之才。欽此!”
任真頓時釋然,合上聖旨。他終於明白女帝的深意。
封儒聖弟子為武侯,這本身就說明,她已經承認他儒劍同修的身份。他如今不僅是儒生,更是朝廷的武官,可以為日後過問軍事提供便利。
大朝試歷來由禮部負責,至於禮部侍郎一職,擁有實在的權力,可以讓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主考官。
聖旨特意挑明,皇帝知曉他儒劍同修的淵源,還讓他擔任這份要職,這無疑是在向天下人明示,朝廷已經默許了儒家同修的新立場。
那夜任真的諫言,她最終還是采納了。
通過這道冊封聖旨,任真曾經當眾宣揚的儒劍同修,終於得到默認和推行。
吹水侯領禮部侍郎,武侯加文官,他將成為北唐開國以來獨樹一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