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碗酒下肚,任真漸漸有了些醉意。
“既然你不想說,那就讓我來說吧。”
除非像當初遇見墨雨晴那樣,存著算計之心,否則以他的複雜性格及身世,幾乎不會主動吐露心事。
但今夜例外。
一方面,最近經歷了太多,讓他感到心累,也很孤獨,想找個人傾訴。另一方面,陪在身邊的海棠,是這些年來首位知曉他底細的朋友,不是敵人,很多話終於敢傾訴出來。
我有故事你有酒,是個好機會。
“你知道,我來長安是為了復仇。但是,就算我放得下仇恨,難道就能不來這裡,不會淪為別人的木偶?昨夜從皇宮回來的路上,若非她心有猶豫,我恐怕等不到你了。”
袁紫衣的現身,確實讓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嚇出一身冷汗。南晉撫養他長大成人,這是首次對他嶄露殺意,怎能不令他心悸。
顧海棠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她不笨,能大概聽懂,繡衣坊主是份身不由己的差事,而昨夜應該只是南晉的警告,下次不會再這麽客氣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從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嘴裡吐出,怎麽聽都覺得是在故作老成,呵呵,誰又能體會我經歷過的冷暖艱辛?”
喝了這碗微涼的酒,任真目光冷冽,心裡仿佛有團火焰在燃燒。
“我還在繈褓裡時,就被交給一個姓蔡的奶媽撫養。她脾氣冷漠,待我很凶狠,每天除了給我喂飯,其他一概不管,還喜歡叫我小野種。當時的我聽不懂這詞有何含義,但是她那副冷酷神情,深深印刻我的記憶裡。”
這幾句話,不算是實話。奶媽對他不好是真的,但他的靈魂是穿越而來,擁有成年人的心智,那奶媽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辱罵,他都能聽得懂,故而,還在蹣跚學步的階段,他就已明白,未來的人生注定坎坷。
“在我四歲時,奶媽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後來聽街坊鄰居說,她是失足溺水而亡。但我知道,她並沒有死,而是任務完成,被組織調走。之所以確信這點,是因為我接手繡衣坊後,曾無意中看見過她的背影。我想,或許他們以為,三四歲的孩童不可能有這麽深刻的印象?”
任真面帶苦笑。還好他兩世為人,心智成熟,否則即便是天生神童,也絕不可能在如此小的年紀,看穿成年人的險惡心機。
“沒有奶媽照顧,我年紀又小,沒法獨立成活,便過上饑寒交迫的日子,只能依賴街坊鄰居的接濟。他們你都認識,就是住在院子裡的那幾位。從這時候起,繡衣坊開始走進我的生活。”
顧海棠望著前方的那幾點燈火,神情釋然。
“難怪在金陵時,你們在樹下插科打諢,看起來默契而自然,毫無破綻。原來你們真是朝夕相處的街坊鄰居,並非臨時湊到一起。”
任真繼續說道:“沒過多久,我們巷子裡又多出一名教書先生,很顯然,又是為我而來。跟奶媽不同,他的性情很溫和,每次跟我說話時都帶著笑容,滿面春風,這讓我一度以為,他是個難得的好人。”
顧海棠靜靜看著他,預感到接下來的話裡會有轉折。
“這位先生破例將我收進學堂,教我讀書識字,算是我的啟蒙恩師。在我八歲那年,有天傍晚散學後,他將我單獨留下,把我父親當年的冤案和盤托出。他還說,南晉皇帝已經知道我的身世,認為我很可憐,派他來教導和保護我。”
顧海棠忽然開口,“關於當年的真相,你究竟知道多少?他們告訴你的,是否都是對的?”
任真幽幽地道:“我明白你在懷疑什麽,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完。”
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告訴我,想找北唐的奸賊們報仇,必須要手段狠辣,膽識過人,得磨煉出處變不驚的心性。當天夜裡,他帶我進了墳場,讓我以後練習刨墳,睡在棺材裡,跟死人為伴。當然,他一直也陪在那裡。”
說到這裡,他臉部肌肉抽搐著,痛苦地閉上眼。
縱是見過無數世面的劍聖,海棠臉色微變,對於教書先生的手段感到發指。讓一個小孩子做這種勾當,未免太變態了。
“於是,我白天跟著他飽讀詩書,夜裡刨墳掘屍,跟死人搶棺材。背不好書,會挨戒尺。挖不好墳,會挨皮鞭。整整三年,我被他折騰得生不如死,每次看到那副溫和笑容,都覺得他比死屍還可怕,簡直就是個活死人。”
活死人……
“對了,你聽過他的名字,叫曹春風。”
顧海棠聞言,迅速看向任真,神情震撼,“那位新晉的風雲第九?”
這時,她恍然記起來,剛進京城那天,當說書的李鳳首提到曹春風後,任真臉色異常難看。原來,兩人之間竟有這麽深的淵源。
任真點頭。
春風得意,滿面春風,如沐春風,那位啟蒙老師有個好名字,可惜心性和手段都很變態,跟春風二字格格不入。
“一開始我以為,他也是繡衣坊的人,後來才知道,他的身份比我想象中更複雜。事後再想,他這種大人物親自去教我念書,絕對另有所圖。或許,他是想在我身邊細心觀察,我有沒有生出第三隻眼?”
他目光閃爍不定。這幾年來,他一直沒想明白曹春風的動機。
顧海棠問道:“那日在金陵,你當著我的面嶄露左手神通,我一時沒有猜到,後來才大概意識到,你的那隻眼長在手上?”
任真不置可否,繼續講述自己的過去。
“過了三年,我十一歲,也就是在五年前,我順利出師,被任命為繡衣坊主,踏入江湖。‘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綽號,一夜傳遍天下。南晉的極少數人,隻知我智謀卓絕,精通易容,卻沒見我當眾用過左手,更不會明白,我是真的手眼通天啊……”
顧海棠聽懂了。
“曹春風走後,李雲龍又來了。皇帝將我編排在鳳梧堂裡,以在金陵趕車為營生,這何嘗不是一種軟禁?幸好,李老頭和鳳梧堂這些人,這些年待我確實極好,推心置腹,不是演戲。這點我能感受得到。”
顧海棠說道:“我能看得出來。若非如此, 你也不敢讓他們待在你身邊。”
“當上坊主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當年的舊案密檔。讓我驚喜的是,關於父親在北唐的遭遇,坊裡收集到的資料異常齊全,甚至精確到一些細枝末節,簡直就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他心裡明白,皇帝之所以允許他活下來,是為了讓他去北唐復仇。至於曹春風的變態訓練,繡衣坊的浩瀚密檔,都是南晉為他提供的復仇利器。
“但是,在密檔裡,我發現一點端倪。父親當年蒙受誣陷,被逼上絕路,不得不孤軍逃離,歸順南晉。北唐固然是元凶,但逃到南晉後,他的經歷卻撲朔迷離,尤其是臨死前的情形,檔案裡只是一筆帶過,似乎不想被我知道。”
顧海棠沉默一會兒,說道:“你的判斷沒錯。”
任真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後來,我千方百計,想從其他渠道弄清這段空白歷史,卻一無所獲,應該是被人故意抹去。但我依然猜測出了真相,因為我還發現,關於那次南北議和,南晉的記載也異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