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鷹首答道:“不清楚。或許,他沒給你下蠱,又或許,武帝認為驚動你的時機還沒到……”
他說出兩種可能,心裡也清楚,毫無疑問是後一種。
任真自然明白這點,說道:“我有位朋友,以前也曾懷疑過。他用強大神通洞察我的身體,沒能發現異常。”
莫鷹首搖頭道:“毒蠱平時無色無形,只有發作時才會顯現出來。你又沒發作過,不可能找得到蠱種。”
任真追問道:“你有中蠱的經歷,肯定專門研究過毒蠱,或者是下蠱的曹春風。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收獲?”
“毒蠱這東西,本就是域外邪術,人族藥典裡罕有記載,除了曹春風,無人能弄懂其中名堂。而曹春風,又是行屍走肉,跟死人無異,沒法按常理去揣摩他。”
“域外?”任真一怔,“你指的是荒族?”
大陸有南北兩朝,分驪江而治,然而這並不是世界的全部。在兩朝西部,也就是驪江的上遊,有八百裡荒原,迷霧毒沼彌補,常人難以進入,被稱作荒川。
秋暝劍淵處在北唐西方的十萬大山,那裡已是蠻荒地帶,環境惡劣,人跡罕至,便毗鄰荒川邊緣。
正因為荒川凶險可怕,在春秋十國時代,乃至更早以前,附近國家在制定刑罰時,往往將犯人驅趕進荒川,讓他們慘死在迷霧毒沼內,視作一項嚴厲酷刑。
然而,還是有一些流犯意志頑強,在荒川裡繁衍生存下來。隨著時間變遷,毒素在體內累積,促使他們以及後代發生異化,器官扭曲,醜陋無比。
由於卑微心理,畏懼被正常人恥笑,他們不敢回到中原兩朝,而且也適應了荒川的野蠻環境,以捕捉魚獸為生,於是安穩定居下來。
這群被稱作荒族。
荒族也是人,只是身體異化的流犯後代,為人族所不齒。
此時,聽莫鷹首提到域外,任真才聯想起那片荒川毒沼。莫非曹春風的毒蠱,會跟八百裡荒川有關?
莫鷹首說道:“我只是猜測。畢竟,荒川裡毒瘴彌漫,或許是適合養蠱的地方,也超出人族的知識范圍。”
任真感到失望,悵然道:“如果有機會,看來要去荒川走一遭了……”
莫鷹首聞言,連忙阻止道:“千萬別去!那裡危險不說,如果毒蠱真跟荒川有關,曹春風必會意識到,你想破解毒蠱。那時他催動毒蠱,你的下場就慘了!”
在他看來,隱忍服從南晉,讓毒蠱安靜蟄伏,這樣好好過日子,遠比主動激怒對方,被毒蠱折磨得生不如死更好。
任真沉默不言。
莫鷹首見狀,隻好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話,明早鄔道思就會被送來。事不宜遲,我得連夜去牢裡挑選頂替的犯人。”
任真嗯了一聲,悶悶不樂地離去。
他為救鄔道思一事而來,沒想到,卻意外地打聽出這個關鍵秘密。救別人容易,救自己才難。
當然,這是個突破性進展,至少現在能確定,蟄伏體內的那東西是毒蠱,或許跟八百裡荒川有關。至於未來會怎樣,誰知道呢?
走在深沉夜色裡,他忍不住感慨一句。
“活著真難。”
世界靜謐,無人應答。
……
……
天亮後,任真收到通知,魚已入網。
他喊上徐老六,一起去了莫府。
臨近晌午,天色依然陰暗,風雨將至。
他來到一牆之隔的京兆府大牢。
站在大牢門口,他倚著牢門,跟看守的獄卒嘮了會嗑,笑容親切溫和,令兩名獄卒受寵若驚,忍不住感慨,這位侯爺真是平易近人,不僅親自來跟重犯送行,還噓寒問暖,關心自己家的生活狀況。
他們當然無法看見,被施了隱身的徐老六,扛著一個被同時點穴且隱身且易容的瘋子,趁他們聊天的間隙,悄悄溜了進去。
走進牢裡,一名提司按照京兆尹大人的吩咐,打開鄔道思的牢門,讓主考官蔡侯爺進去,訓斥那位狂徒一番。
陰暗牢房裡,鄔道思坐在茅草堆裡,蓬頭垢面,冷冷盯著任真,心裡感到費解。
他不明白,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蔡侯爺,究竟要幹什麽?難道是想羞辱他不識好歹,冥頑不靈?
他剛冒出這樣的想法,任真的辱罵就開始了。
“你這冥頑不靈的蠢貨!放著好好的狀元不當,非要褻瀆君王,你他媽就是找死!”
“你怎麽死不行,非要在殿試考場上鬧事!本侯好不容易當上主考,成為你們這一屆座師,卻讓你這根攪屎棍給攪黃了!”
“呸!他們都是人才,你才是屎!你全家都是屎!”
……
獄卒們站得老遠,也能聽到任真那破口大罵的嗓門,忍不住偷笑。
“這位新晉侯爺也是倒霉,初次主考就攤上這攤子事,以後跟其他官員論起門生,肯定會顏面無光!”
“依我看,是蔡侯爺坐不住了,害怕姓鄔的狗急跳牆,瘋了亂咬人,說成是受他主使,所以他才來發泄一通,好讓人家知道,他痛恨姓鄔的。”
“嗯,不過問題不大,誰讓侯爺禦前得寵呢?咱就別操這心了,人家好歹賞臉跟咱嘮會兒,就不能想著他的好?”
幾名獄卒七嘴八舌,並不知道,就在這會兒功夫,任真已將鄔道思點穴,讓徐老六背起來,然後把瘋子替身丟在那裡,解除了隱身。
瘋子坐在草堆裡,一動不動,跟剛才的鄔道思如出一轍。不是他不想動,而是被點了很重的穴,至少要十二個時辰後,才能解開。
這樣等他瘋癲時,能洗清任真下手的嫌疑。
鄔道思本人也被點穴,實屬無奈。昨晚在莫家,任真烏鴉嘴幾句,說鄔道思毒素入腦,沒想到詛咒險些靈驗,卻是毒素下移,導致他下半身癱瘓,動彈不得。
沒辦法,只能讓徐老六背回家,一輩子養在府裡供著。這樣也罷,他沒法走動,省得再跑出去滋事尋死,只能藏在幕後出謀劃策。
一前兩後,三人離開大牢。
風雨將至,街道空蕩無人,走在回府途中,頓覺寬敞不少。
被解開穴道後,鄔道思趴在徐老六背上,依然紋絲不動,一度令任真懷疑,是不是解錯了穴道。
眼看要到府門前,暴雨猝然砸落,將整條街籠成茫茫一片。
任真帶了一把傘,於是走到徐老六身後,替鄔道思撐傘,自己則走在滂沱大雨中。
鄔道思再不能沉默,一把推開任真的傘, 然後用力掙脫徐老六,倒跌在泥濘地裡。
他不能容忍別人的憐憫和施舍。
昔日北海才子,豐神俊朗,沒能殺身成仁,名垂青史,如今卻變成殘廢的落水狗,苟活人間。再想自殺,完全是另一回事。
生不如死,這叫他如何面對現實。
他癱倒在雨裡,目眥盡裂,仰天大哭。
“蒼天,你還有眼嗎!”
造化弄人,求死者不得,求生者卻不能,奸人橫行當道,好人卻流離罹難,除了怪蒼天,還能有什麽辦法?
任真撐著傘,蹲在他身旁,誠懇地看著他。
“天沒有眼,我有。”
一把傘,遮住了主仆,也蒙住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