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神色微滯,並非意外於楊靖的建議,而是沒想到,這落魄書生竟跟他有極其相似的看法。
難民暴亂一起,他在思考應對之策時,就曾想過這個主意。
他主動放棄一部分糧食,將其拋諸空地上,成為無主之物。那些瘋狂的暴民見狀,必會蜂擁而去,展開內部搶奪,而非繼續跟虎衛爭鬥。畢竟搶沒主的東西,當然比從虎口奪食容易。
這招棄卒保車,能以微小的代價,將難民禍患引開,讓他們內部產生混亂,無法再緊抱成團,攔截運糧軍的去路。
而且,自願交出一部分糧食,也能挽救不少難民的生命,這是慈善之舉,既化解危機,也讓任真賺得好名聲。這一招相對溫和,能盡可能減少軍糧損失。
但是,鑒於某個原因,任真並未迅速采納,仍然在猶豫之中。
此刻聽楊靖提起,他若有所思,調侃道:“憑你的五境修為,在難民裡罕逢敵手,到時率領牛家村民搶糧,肯定沒人搶贏你們!”
楊靖自身實力強勁,又足智多謀,指揮村民密切配合,這一招最直接的受益者,當然是牛家村人。有了可搶奪的糧食,至少他們自保無虞。
見自己的小心思被識破,楊靖淡淡一笑,並不覺難堪。
“亂世之中,為強者居之,實力強的人理應搶到飯吃。隻怪我們差得太遠,不然,我何必這麽麻煩,早就率人劫走大批軍糧了!”
任真深以為然。難民這麽多,總有人要餓肚子,搶不到糧食,也別怪競爭殘酷,世道不公,要怨就怨自己不夠強。
他打量著楊靖上下,說道:“我看你舉止文雅,又深明大義,絕非平庸之輩,難道是哪家書院的賢士?為何流落至此?”
他對楊靖的底細摸不透。
此人書生打扮,且是私塾先生,大概是儒家門生。但他又通曉兵法,指揮有度,懂得駕馭軍心,似乎出自兵家路數。剛才的切脈診病,就更讓任真看不懂了。
楊靖聞言,悵然答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不敢瞞軍爺,我並不是儒家門徒。諸子百家,早已盡數沒落,至於我師門的名號,實在羞於啟齒……”
任真詫異道:“為何?”
楊靖神色黯淡,“我出自丹青道,家師丹青絕,已經……離開南晉。”
任真驟驚,“你跟吳道梓是一夥的?!”
這場南北戰爭的起點,便是吳道梓叛國,裡應外合,將南晉主力悄然引入江北。丹青道唯吳家是瞻,一並投降南晉,此人怎會混在難民人群裡!
難道他真是奸細?不對,他怎敢主動吐露身份?
任真表情震撼,無數念頭在腦海裡閃過。
楊靖憤懣地道:“看來你都知道了。家師不得志已久,自認為飽受欺壓,於是率眾叛國,獻城求榮。我跟他志向不同,不肯見利忘義,厚顏寡恥,所以分道揚鑣,脫離了他們的隊伍。”
任真心頭微松,這時又想到,那些牛家村民跟楊靖相熟,樂於擁戴他,想必是欽佩他的高風亮節。此人呵護孩童,心懷仁義,應該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回到牛家村,辦了一座私塾,教當地娃娃們讀書識字。前不久,敵軍攻佔家鄉,我有心歸隱山林,又放不下那群學生,怕他們在逃難途中,被蹂躪遺棄,便護送他們一路北上。”
任真釋然,難怪此人身手不俗,卻甘願混在難民裡流亡,原來是心疼學生們的緣故。
“那位郭康兄弟,以前曾是軍伍教頭,因為看不慣上司的惡行,憤然辭官回鄉,當賣肉屠戶。我倆本想將鄉親們安置好,再各自離開,誰想到,北唐之大,竟沒有一城願收留我們!”
他歎了口氣,落寞之情溢於言表。
任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沉默一會兒,沉聲問道:“接下來,楊兄有何打算?一直這麽逃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孩子們還太小,繼續風餐露宿,肯定會吃不消。”
楊靖低頭,凝視著皴裂的土地,眼神飄忽,“糧食……我得帶他們找到糧食。”
弄不到糧食糊口,無論逃往哪裡,始終都是過客,無法真正立足扎根,讓鄉親們生活下去。
然而,北唐今年旱災嚴重,各地都在鬧饑荒,糧食極度匱乏,楊靖這個想法注定難以實現。
以難民們的身體狀況,肯定沒法撐到秋收時節。如何安頓下來,這是迫在眉睫的難題。
任真躊躇片刻,說道:“你剛才建議我,放棄一部分糧食,讓大家去搶。先前我考慮過這主意,但是我想,杯水車薪,就憑我送的那點糧食,救不了多少人,更沒法真正解救你們。”
楊靖眨了眨眼,反駁道:“但總好過我們迅速餓死。連這片平原都走不出,還談什麽以後?”
任真聽出這話裡的意味,解釋道:“你別誤會,我沒說不采納你的建議。而且,我準備更慷慨一些,拿出比你想象中更多的糧食。”
楊靖豁然抬頭,眸光明亮,“多少?”
任真沒開口,取而代之的,是伸出一根手指。
楊靖情緒激動,驚呼出聲,“一萬石!”
任真搖頭,“十萬石。”
楊靖心臟怦然一跳,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任真給出了一個他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要知道,整支運糧軍裡也只有六十萬石,這意味著,任真願意放棄足足六分之一的糧食,來救濟難民。
這絕不是棄卒保車,已經傷筋動骨,影響到前線的軍糧供給。
任真為何如此慷慨?難道他不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
楊靖呆滯良久,才緩過神來,以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他,問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十萬石軍糧丟失,到時你如何跟朝廷交代?這麽大的罪名,你承擔不起!”
“朝廷?”
任真冷冷一笑,站起身,負手環顧著漫山遍野的難民,說道:“朝廷再坐視不管,讓形勢惡化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存在了。”
楊靖臉色劇變,站在任真身後,猶豫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任真望向北方天空。
遠方山丘頂上, 一隻雄鷹盤旋而過,像是在等著新鮮肉屍倒下,讓它飽餐一頓。
又像是獵人放出的戰鷹,正從高空偵查敵情。
任真眯起眼眸,眺望著它,幽幽地道:“我願意提供十萬石糧食,不過前提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楊靖感到意外,不明白任真此話何意,難道他是為了自己,才肯如此慷慨解囊?
任真說道:“我要你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帶他們去北方。”
楊靖皺眉說道:“難民人數太多了,我沒那麽大本事,能讓所有人聽我的。他們領完糧食,就會一哄而散,不是每個人都感恩戴德,肯服從你的調遣!”
他越發困惑,任真究竟想幹什麽。
任真頭也不回,“那你就告訴他們,去北海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