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機之所以來西陵,之所以會爆發這一戰,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進書院後山。
但是現在,他跟董仲舒拚成兩敗俱傷,後者又躲進書院裡,這讓他開始為難。如果闖進去,很可能又是一場惡戰,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絕非明智的選擇。
若是知難而退,那就前功盡棄,徒勞一場。
眼前,他沒有立即決斷,而是從雲端回到半山腰。
感受著李慕白的傷勢,他神情肅穆,被這位巨子的決然所觸動。為了替他守護小不起,對方竟甘願承受如此重傷,不曾退縮。
這份人情實在太沉重。
沉默一會兒,他堅定地說道:“以後你盡管開口。”
大恩不言謝,他性格直爽,不願那般矯情作態。今天李慕白拚著重傷,不退半步,以後就算讓他付出更重的代價,他也毫不猶豫,加倍報答。
李慕白臉色蒼白,咳嗽一聲,嘴角鮮血溢出,“我只是受人所托,輪不到你來承情。”
他胸襟坦蕩,沒打算隱瞞,也不願意賺楊老頭的人情。
楊老頭一凜,微微側首,感知著那柄嗡鳴顫動的地戮劍,隱約猜出一些真相。
“既然這樣,我非得進書院不可了。”
他眼盲心明,在雲遙宗外的那天,就已察覺出顧劍棠是假的。不知出於何種緣故,他並未道破,而是放任真離開,同時識別了後者的氣機。
今天剛來到桃山,他觀雲識氣,就看出任真也在書院。
既然是任真托人援助,楊老頭覺得,唯有把他安全帶出書院,才算還上這份人情。
李慕白轉身,盯著他的瘦削身板,沒追問他的決定,而是幽幽問道:“你為何會來這裡?”
楊老頭抬頭,仿佛是在眺望那座山巔,“你又為何會來這裡?”
場間再次陷入沉寂。
類似的對話,剛才在這裡發生過一次。大家立場不同,各懷鬼胎,誰都不願道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很罕見地,小不起沒有立即跑向楊老頭,而是攙扶著李慕白,艱難坐在地上。
楊老頭歎了口氣,說道:“他的話,你應該也聽到了。”
李慕白點頭,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寒聲道:“儒教,好大的野心!”
經過這一戰,他們都深深感受到,董仲舒的修為今非昔比,離那傳說中的第九境只有一線之遙,已非他們一人能夠抗衡。
更令人憂慮的是,隨著實力暴漲,董仲舒的野心同樣急劇膨脹。他不僅說服北唐女帝,罷黜百家,獨崇儒術,甚至還妄圖開壇立教,尊享萬世供奉!
儒家和儒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儒家,僅僅代表一家學派,持一家之言。無論地位有多尊崇,儒家也只是因其學問思想而流傳下去。
但是儒教,則完全等同於一種宗教。一旦立教成功,世人對儒聖的敬畏,將不止於夫子之師禮,而是奉若神靈,頂禮膜拜,不得不迷信盲從。
再聯系到董仲舒剛才說出的禮教統一、王權神授等等,他的野心大得無法想象,儼然正在醞釀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
千年以來,十國紛爭,南北兩地從未有如今的統一局面,更未出現過企圖桎梏人心的宗教挑戰。
任真說得對,這個時代即將暴走。
楊老頭沒有像李慕白一樣,聽過任真的預言。但他精通陰陽術數,卜算推演出神入化,能預見到一絲朦朧的未來。
他也能看清,
儒家將會是下一場風暴的中心。 “你隱居十年,如今重出江湖。雖然不知你的意圖,但我很相信你的品行。咱們不妨聯手,陰陽家和墨家,一同力挽狂瀾!”
說這話時,楊老頭嘴角噙著笑意,似乎充滿信心。
“儒隕墨遁傘向西”,他相信董仲舒多行不義,必會隕落,只是沒想過,隱遁多年的墨家巨子居然出山了。如此一來,百家勢力裡又多出一名強援。
若是再請動縱橫家相助,遊說百家,用不了多久,這盤死棋就能徹底活過來!
然而,李慕白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會幫你。但是你可以放心,墨家絕不會跟你們為敵。”
“為何?”楊老頭聞言,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他不明白,李慕白為了保護一個孩子,都願意以命相守,在強大攻勢面前毫不畏懼,怎麽現在又拒絕他的邀請?
“墨家秉持俠義,兼愛天下,為何不願行此大義!董仲舒的野心,難道你沒有看到麽!”
他越說越激動,正打算疾聲質問下去,這時李慕白抬手,打斷了他。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沒說不願意對抗儒家,只是不願當你的幫手而已。這盤大棋,還輪不到你來下。”
楊老頭頓時怔住,“什麽意思?”
李慕白起身,抬手指向茫茫山巔,凜然道:“真正有實力執棋的人,在那裡!”
……
書院後山。
按照任真的要求,廖如神正坐在春秋大陣邊緣,背對碑林,望著棋盤發呆。
任真若想解碑,必須動用左手天眼,才能像神遊星海一樣,窺測出《春秋》真解。
只有支開廖如神,他才敢睜開天眼,不用擔心被發覺。
法天象地,皆入我眼。大道三千,自現本源。
這才是天眼最強大的神通。 相比之下,那些易容隱形手段,不過是皮毛而已。
此刻,他的左手對準經碑,掌心間金彩流溢,那隻天眼現出原形,神光湛湛,毫不眨動地盯著碑面。
碑面上,無數文字的紅漆忽有靈性,自動從筆畫間流淌而出,正是當年的麒麟精血!
它們蘊含著《春秋》精髓,閃耀鮮豔光澤,汨汨流向任真掌心的天眼,沒入其內。
而那些文字,在失去麟血神韻後,不斷破碎,從碑面上剝落下來。春秋經碑,就此毀滅。
與此同時,任真臉上雙眸緊閉,全神貫注,瘋狂冥想著。
八百年春秋,化作一幕幕波瀾壯闊的畫面,在他腦海裡浮現。畫面上那些傳奇人物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呼之欲出。
一切皆在眼前。
撥開精簡文字的迷霧,窺見歷史背後的智慧,這就是《春秋》之真解、春秋之神韻。
古人雲,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既知前八百年之神韻,何懼後八百年之浮沉!
時間在飛快流逝,經碑上的七百二十年,只是彈指一揮間。
任真收起左手,自信一笑,這春秋經碑,他已經真正破解了!
腳下踏出一步,他正準備走出碑林,告訴廖如神這個喜訊,突然,他腦袋裡響起嗡鳴,恍如炸裂一般。
緊接著,他便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
此時此刻,恰是彼時彼刻。
董仲舒的巨尺砸在地戮劍上,遭受衝擊的不只是李慕白,還有這把劍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