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
雲南道下了好大一場雪。
千山鳥飛絕,鵝毛雪絨飄灑天地間,染成白茫茫一片,從繁華城市,到荒野山村,俱不能避免。
天寒地凍,萬籟皆寂,唯有北風在肆意呼嘯。
梁山鎮毗鄰荒川邊緣,窮鄉僻壤,由於害怕荒人衝出來劫掠,當地居民們躲進北唐境內,以致小鎮常年冷清,跟坐落在深山裡的村落無異。
雖然如此,此鎮畢竟是進出荒川的必經之地,戰略意義重大,北唐朝廷還是會派人數不多的孤軍,常年駐扎在梁山鎮。散兵遊勇也得維持生計,閑懶度日,由此成了鎮上最活躍的居民。
今日大雪飛揚,鬼天氣這般惡劣,軍士們哪還用得著巡邏站崗。他們都是光棍,躲在家裡百無聊賴,便三五成群,來到鎮子東頭唯一的這家酒樓,聚堆喝酒打諢,消遣時間。
說是酒樓,其實也就是鄉村民居,柴火土灶,騰出一間不寬敞的陋屋,擺上幾張桌子,就算是宴客大堂了。要說寒磣,那是真寒磣,連擋風的木門都閉不嚴實,中間透著偌大的縫子,都能看見外面白花花的天地。
北風一吹,全屋人吹得透心涼,甚至還能看到吹進來的雪花。
在鎮上自暴自棄了很多年,軍士們早已習慣,也別無選擇,一走進這間屋裡,三五人擠在一張小桌旁,倒有種回家的感覺。他們就著一碟花生米,喝起主人家自釀的稻谷酒,很快眼花耳熱,渾身暖和。
喝了半個時辰,溫飽解決,這幾人借著醉意,開始照常吹噓。
大家相識十幾年,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早都知根知底,同樣的牛皮不知吹過多少遍,彼此爛熟於心,仍是樂此不疲,頗有些苦中作樂的豁達情調。
被派到這種窮山惡水駐守,常年背井離鄉,可能都得老死在這裡,能不苦麽?
一開始來這裡,軍士們難免會憤懣不甘,怨天尤人,日子久了,也就習慣麻木了,懶得再吐槽無力改變的命運。
今日卻又不同。吹了一會兒牛,他們沒有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反常地安靜坐在那裡。雖然同樣面紅耳赤,但是在他們的目光中,多出某種躁動的情緒。
沉默許久,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掃視著老夥計們。
“你們也聽說了吧?”
“嗯,終於平反了。”
“,我以為這輩子等不到這一天了!”
這人爆了句粗口,情緒明顯開始激動,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小鎮偏遠,消息閉塞,竟是直到三個月後的今天,他們才聽說,武氏皇朝傾覆,北唐已改換天地。對他們而言,更重要的消息是,連累他們淪落至此的元武朝三大案,也終於平反了。
這則消息像是一碗烈酒,澆在他們冰冷已久的內心裡,重新燃起滾燙的火焰。
有生之年,驚聞沉冤得雪,幾位北唐老卒如何不激動。
“不行,我得回中原!”
一人猛拍桌子,酒勁上頭,力道沒了分寸,把另幾位嚇一大跳。
上首那人瞪他一眼,嘲諷道:“回去?老孔,灌了幾口馬尿,你是不是又找不著北了?你以為你是誰,是襄王殿下的心腹,還是任大將軍的虎將?”
“就是!”一老者附和道:“咱們哥幾個,雖說受冤案牽連,淪落到這步田地,其實說穿了,還不是城門……怎麽池魚來著,從頭到尾都只是小嘍囉。大老爺們平了反,誰會記得你孔二蛋也是冤枉的!”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們只是草根小人物,沒資格接觸到冤案核心,所以當年才僥幸活下來。若非如此,他們連看到這一天的機會都沒有。
老孔的希望被戳破,頓時清醒過來,氣餒地道:“我也就是說說,哪敢真跑啊!唉,這輩子再回北海老家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他是北海案的牽連者,當年是名普通校尉,因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涉案,他便跟著遭了殃,被丟到這荒川苦寒之地。
這些年,他早被外界遺忘,如果不出意外,注定是要客死他鄉了。
聽到他的歎息,小屋陷入沉寂。
外面風聲愈烈。
這時候,小屋角落裡傳出一聲冷笑,“嘁,誰在意你們跑沒跑……”
幾名老卒聞言,同時把視線轉過去,眉宇間升騰起熾烈的怒意。
他們剛進屋時,就看到這個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見他亂發濁須,放蕩形骸,一副邋遢姿態,隻當他是個酒鬼,便無視了他的存在。
沒想到,這人聽見他們的酒後牢騷,竟敢出言諷刺,火上澆油。
為首老者眉尖一挑,望著這人放在桌上的樸刀,寒聲道:“就算沒人約束,我們也會本分守好這班崗,這就是軍紀威嚴,還輪不到一個落魄酒鬼來嘲笑我們!”
話音剛落,老孔站起身來,摩拳擦掌,“老丁,甭跟他廢話!咱們這裡鳥不拉屎,常年不見生人,我看這小子形跡可疑,怕是從荒川裡跑出來的奸細,咱們還是把他擒回去,慢慢盤問吧!”
他說得不無道理。
出現在梁山鎮的陌生人,多半是想進出荒川,跟荒族之間存在關聯。這個酒鬼冒雪前來,絕不可能是普通百姓。
酒鬼慢悠悠抬頭,撩開遮面長發,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原來並非老氣橫秋之輩,而是個年輕人。
他面頰微紅,有些不勝酒力,笑眯眯問道:“想打架?”
老孔見狀,不由啞然一笑,“鬧了半天,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老子從不以大欺小,下不去這個手!老李,哥幾個數你最年輕,你來教訓教訓這臭小子吧!”
說罷,他轉身坐回板凳。
老李站了起來。
年輕酒鬼打了個嗝,醺醺地道:“想打架,我樂意奉陪,不過,得有點彩頭才行。這樣吧,要是我贏了, 你們都得給我滾,這個鎮子我霸佔了!”
幾名老卒都怔住。
酒鬼繼續說道:“這屋裡的所有人,可以一起上。如果我輸了,不會讓你們白忙活,爺賞你們一點小玩意。”
他從懷裡摸索出一塊令牌,隨手丟在桌上。
老卒們再次一怔,怎麽回事?看這令牌的樣式,似乎真是軍方所製啊!
他們還沒明白過來,年輕人分明是想送他們離開這裡。
便在這時,呼的一聲,木門被用力推開。
狂風裹挾著雪花,猛烈灌了進來。
同時進屋的,還有一個站立不穩的酒鬼。
“屋裡所有人?呵呵,我也站在屋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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