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任真爽快答應,袁天罡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眼前仿佛浮現出對方當眾出糗的情景。
他鍥而不舍地刺激任真,是因為有充足的底氣。自從任真進京後,西陵黨反應迅速,便立即派人前往桃山,深入調查蔡酒詩的底細。
根據他們得到的情報,蔡酒詩不學無術,平日裡醉生夢死,功課成績歷來很差,絕算不上是才子。他之所以能當上小先生,純屬誤打誤撞,幸運地斬斷東林葉三秋的臂膀,在夫子面前出了把風頭。
他們由此得出結論,蔡酒詩只是走狗屎運的小人物,僥幸發跡,實際上並無真才實學,不足以令世人信服,這是能加以攻擊的軟肋。
這也能解釋,今日早朝時,西陵黨為何拿儒學造詣質疑任真,他們的決斷正是基於此。
他們掌握的資料準確無誤,只可惜漏了最致命的一點——蔡酒詩已經不是昔日那個蔡酒詩了。
所以,他們注定滿盤皆輸,淪為任真揚名天下的墊腳石。
袁天罡笑容陰森,說道:“為了避免被指責太學以多欺少,我特意照顧侯爺,為你們出的題目,是侯爺從小就朝夕相處的物品。”
說著,他伸手指向食案,“諸位可能不知,蔡侯爺祖居茅台鎮,世代以釀酒為生,先前在西陵求學時,就整天到處販酒。我如果以美酒作題,讓他們賦詩,絕不算徇私舞弊,故意刁難侯爺,對吧?”
當著無數俊傑的面,他故意掀開蔡酒詩的老底,美其名曰照顧任真,就是想羞辱任真出身低賤,只是一時走運而已,骨子裡不配跟上品豪族為伍。
被當眾羞辱,任真的表情終於認真起來,沉聲說道:“詩文乃陶冶情操之雅物,非爭強鬥勝之巧技。我本不認同玲瓏宴的規矩,想著點到即止,既然太學逼我見真章,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藏拙了。”
說話功夫,他已走到場間,抄起旁邊食案上的那壇酒,回身冷冷掃視太學群儒一眼,眼裡不僅湧起醉意,更透著澎湃的戰意。
“給我聽好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邁步踏上樓梯,不急不慢地朝二樓走去,一邊飲酒,一邊大聲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白居易在飲酒,飲的是米酒,敬的是摯友。
玲瓏塔裡無人作聲,唯有任真的清亮嗓音在顫蕩作響,仿佛在撩動著人們內心深處的脆弱神經。
這首詩吟罷,他已登上二樓,舉起酒壇海飲一口,姿勢狂放至極。
袁天罡看在眼裡,不以為意,心道,鬥詩比的是數量,就憑你臨時臆造,也想勝過我們人多勢眾,真是自不量力。
他踏前一步,俯瞰樓下人群,正準備讓人出來迎戰,只聽任真的嗓音再度響起。
任真壓根沒打算在二樓停留,只是飲了口酒,便繼續朝三樓走去,甚至都沒看袁天罡一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這是王翰在飲酒,飲的是紅酒,醉的是疆場。
“今夕少愉樂,起坐開清樽……”
這是柳宗元在飲酒,飲的詩清酒,醉的是閑適。
任真毫不停頓,接連將這兩首詩吟誦出來,一氣呵成。詩成之際,他恰好已登上三樓,再次舉起酒壇灌一口,濃烈酒水濺撒在胸前衣襟上,濕了一大片,更透出幾分豪邁氣概。
樓下眾人全都抬頭,怔怔仰視著三樓那道身影,震撼無語。
吹水侯不僅能吟出絕句,連作詩的速度也恐怖如斯,完全不需思考。才彈指間功夫,他就已連賦三首,而且還不失詩作水準,簡直是曠世奇才!
袁天罡臉色難堪,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心裡開始懷疑,派去西陵的人是不是搞錯了,如此驚世才華,真是那個庸碌怯懦的酒販子?
他們正沉浸在驚愕的情緒裡,此時,任真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繼續響起。他又在登樓了!
任真臉頰暈紅,眼神有些迷離,嗤笑一聲。區區三樓而已,豈值一提?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瞧,詩仙李白終於來了。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李白揮金如土,浮一大白。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酒入佳境,痛飲三百杯,開始醺醺然。
又是三首詩吟罷,任真踏上第四樓。
由於視線受阻,一樓的眾多才俊已看不見其身影,只能聽到那酒酣時縱情的長嘯聲,徒然望洋興歎,不能望其項背。
“世間若有詩仙,也不過如此吧……”
太學弟子都面帶苦笑,彼此對視一眼,滿是惆悵和無奈。樓上那位對手強得讓人發指,即使他們不顧臉面,真的一擁而上,憑人數優勢取勝,也勝之不武。
今夜之事傳揚出去,天下自有公論,後世又多一段風流。
吹水侯真乃神人也!
獨立高處的任真,醉意漸漸上湧,眼裡早已沒有那些宵小之輩,甚至也不把鬥詩放在心上。他要贏的,不是他人,而是這大好時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難得有此機會,如不痛快發泄出來,苟活人世還有何意義!
他提著酒壇,晃晃悠悠繼續攀登。
管它是不是高處不勝寒,先登上去再說!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若飲酒,若吟詩,怎能少了蘇東坡的《水調歌頭》。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若論獨酌,誰能比得了太白月下的寂寞。
……
……
塔有九層, 鬥詩八輪,合計三十六首。
任真手提酒壇,吟嘯徐行,這些名詩從他嘴裡噴湧而出,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
一壺酒盡,一人立於塔頂,這一夜美名就此成就,注定震鑠古今。
北唐有詩仙,遺世而獨立。
站在塔頂的烈烈風中,俯視著夜幕之下的茫茫長安,任真深吸一口氣,陶醉在這份飄然欲仙的感覺和意境裡,快然自足。
今夜這酒,喝得值了。
他昂著頭顱,振聲清嘯,皎潔月色下,那一身白衣飄舞。
“蔡侯鬥酒詩百篇,玲瓏塔上獨自眠。天子呼來不上殿,自稱臣是酒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