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看這章時,可能會有些不耐煩。但是我保證,沉下心讀懂這段歷史後,就能明白我寫這段的必要性了。任真是要借古喻今。)
紀侯大去其國,是《春秋》裡備受爭議的一句話。寥寥六字,背後卻蘊藏極深刻的意蘊,引起後人的無盡揣摩,莫衷一是,至今未有定論。
這句話說的是一樁史實,紀國被齊國滅掉。
在春秋初期,有很多弱小諸侯國,它們要麽成為大國的附庸,要麽被滅掉,這是混亂割據的常態,屢見不鮮。
對於這種常態,至聖孔子是不認同的,他認為春秋無義戰,所以在修撰《春秋》時,他往往直抒胸臆,批判禮樂崩壞後的弱肉強食。
譬如記載楚國滅蕭國,他就直接寫“楚子滅蕭”,筆鋒簡短有力,以楚子稱呼楚王,毫無敬意,抨擊這場無道吞並戰。
然而,在齊國滅掉紀國這件事上,《春秋》的寫法卻不一樣,並未像看待楚王那樣,寫成“齊子滅紀”,而是委婉地換作“大去其國”,其中的態度轉變耐人尋味,琢磨不透。
春秋筆法嚴謹,微言大義,諸多細微的表達差異背後,都別有隱情,絕非至聖隨意而為。所以,後世諸家學派在注解這句話時,各執己見,產生巨大的分歧。
擅解春秋的學派有三家,其中,公羊家在《公羊傳》裡如是寫道:“大去者何?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春秋》為賢諱。何賢乎襄公?復仇也。”
這段話很晦澀,翻譯過來就是說,孔子之所以沒直言齊滅紀,是為了表達對賢者齊襄公的敬意,認為這場戰爭是齊襄公的復仇之戰,雪洗當年蒙受的屈辱,並非不義之戰。
一言蔽之,公羊學派認為,至聖孔丘將復仇看成天經地義的事,足以贏得他的讚賞,所以他支持齊襄公的討伐,才沒一概而論,按通常筆法來寫。
然而,針對同樣一句話,左家學派的觀點卻截然相反。“大去其國”,在《左傳》中的注解是,“不見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辭。”
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並非齊軍蕩平紀國,驅逐百姓,而是紀侯主動選擇離開故國,率領百姓外逃避難,所以用“去”。“大去”的意思是,永不複返也。
紀侯舉國逃難,這一舉動非常震撼人心。在國破人亡的悲慘境地下,紀侯連夫人都無法埋葬,就大去其國,這是何等的悲壯。
所以,在左家學派看來,至聖如此記載史實,不但不是對齊國的褒獎,反而是對紀國滅亡的悲憤,充斥著強烈的譴責。
兩家自圓其說,從一句話裡能衍生出針鋒相對的理念,可謂背道而馳。在解讀《春秋》時,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到處都有爭議,而“紀侯大去其國”,則是最涇渭分明的一例。
所以,當聽任真念出此句,袁崇煥就立即意識到,反擊的機會來了。
自《春秋》傳世以來,兩家爭了數十年,始終未分高下。無論任真持何種觀點,都無法讓另一方信服。即使他語出驚人,提出新的見解,也無法駁倒現有兩家的觀點。
這是個著名的死結,任真一旦觸及,絕無解開之理。
高壇上,任真仿佛一無所知,依然淡定自若,徐徐說道:“對照前面的例子來品味這句,我認為至聖的態度很明顯,他意在維護齊襄公,推崇齊國的復仇之舉,所以沒有一概而論。”
他選擇站在公羊家的立場。
他當然知道,春秋無義戰,齊國伐紀也不例外,歷史上的真相並非復仇,同樣是一場恃強凌弱的兼並戰爭。換句話說,他心裡明白,左家的立場才是對的。
但是,他支持公羊家。一方面,他不想把春秋真解傾囊而授,存心想藏一些私貨,故而刻意曲解真意,小小地誤導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最關鍵的緣由,他要宣揚復仇這種行為。
幾天前,他在京城大開殺戒,將兩大血案同時翻出,就是為了報仇雪恨,讓沉冤昭雪。如此舉動,已然贏得京城百姓的認可,他們心裡替任天行和襄王打抱不平,慶幸蒼天有眼。
此時,他在萬眾矚目的場合下,於情於理,都應該借前事喻今事,從治學角度,為自己的復仇大義提供理論支撐。
連至聖他老人家都讚成復仇,誰還敢認為這是狹隘之舉?
任真話音落下,場間群儒立即聽出來,他的觀點跟公羊家吻合,跟左家相反。
於是,還沒等太學門人出面,承襲左家學說的書生們就先不樂意了。
一名中年文士起身,打斷任真的宣講,振聲說道:“先生認為,齊襄公出兵是為復仇,在下不敢苟同,心裡有一些疑惑,想請先生當場賜教。”
任真朝此人淡淡一笑,並不意外,“說吧。”
中年文士不假思索,“眾所周知,先生所說的兩國之仇,並非在齊襄公當政時結下,而是遠在齊哀公時期。兩者足足隔了九世,已經過去那麽多年,齊襄公還喊著替老祖宗復仇,這難道不荒唐麽?”
他陳述的這些,確是事實,也是左家拿來反駁公羊家的慣用手段,這麽多年,一直是個死結,雙方誰也無法推倒對方的證據。
所以,中年文士開口,老話重提,一點都不新鮮,很容易將解經拉回到舊有的軌道上。任真若無法提出新觀點,回擊這一質疑,那麽這場講經也只是循規蹈矩,並無新意可言。
此言一出, 立即得到許多文人的聲援。袁崇煥盯著任真,也感到幸災樂禍,看他如何解決這道由來已久的難題。
任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靜,不慌不忙地道:“齊襄公在出兵之前,曾卜筮問凶吉,得到的卜辭是‘師喪分焉’,也就是說,預期的結果很不好。當時,齊襄公又是如何回答卜卦者的?”
中年文士一怔,沒料到任真會提起這樁史實。
任真朗然道:“襄公說,‘寡人死之,不為不吉也。’意思是,即使他本人死於這場戰爭當中,也是吉利的,因為他是為了復仇而戰。古人對卜筮的信奉程度,我不必多說。試問,若非心懷正義,齊襄公何以如此慷慨凜然,勇不畏死?”
中年文士啞然,無言以對。
場間也陷入了沉默。任真的反擊,是前所未有的新套路,一時讓左家學派茫然無措。
眼見局面失控,袁崇煥按捺不住,冷冷開口說道:“這只是你的主觀臆測而已。你不是齊襄公,又怎麽知道他的真實想法。為九世祖宗復仇,真是荒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