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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二百八十一章 800年盛衰枯榮
“古人雲,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
  “然而眼下,民已盡為秦虜,神亦棄楚而去,不榖當為之奈何?”
  楚王負芻披散著頭髮站在宮闕上,眼睜睜地看著一晝夜之內,壽春八座陸門,八座水門皆已告破,秦軍旗幟出沒於昔日繁華的城北“郢市”中。外郭的抵抗已經越來越微弱,近萬軍民湧入內城,其余人則被緊閉的宮門關在了外面,留給了秦軍。
  現如今,擋在楚王和秦軍之間的,僅有高高的宮牆,還有引淝水左瀆和芍陂西瀆圍成的護城河了。許多年前,奉楚考烈王之命營建壽春和宮城的春申君,仿佛一直擔憂會有這麽一天,在兼顧富麗堂皇之余,也將王宮打造成了堅固的要塞。
  但縱然固若金湯也沒用了,身邊沒了民眾,頭頂也沒了神明的楚王,憑此孤城,面對十萬秦軍的進攻,最多再堅守一兩天。
  楚王不想再看,轉過頭,扔下了宮牆上的左廣衛士,任由身後長長的衣墜拖在地,步履蹣跚地往他平日裡最喜歡飲宴遊樂的荷台走去。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南方楚人很喜愛荷蓮,楚王常讓嬪妃們以荷為衣裳,共戲於水中。時值夏歷五月初,高台下滿池荷花並蒂開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然而楚王早已沒了欣賞的心情。
  國勢啊,也如同荷花一般,有盛衰枯榮,盛時溢滿池塘,衰時水面上見不到一片葉子。
  來年入夏,荷葉還會綻放,但明天太陽升起時,楚國或許就將不複存在了。
  淚水從楚王負芻眼中流出:“從先祖鬻熊、熊繹事周文王得封諸侯,至今已八百年,歷四十二君,然今日,八百年社稷,竟將亡於我手!”
  一直緊隨其後,掌管宮門進出的“門尹”蔡賜泣而下拜:“楚實亡於懷王,頃襄,大王已盡力挽救了!”
  負芻卻搖了搖頭:“被荷稠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
  “當年宋玉認為荷葉做的短衣雖然漂亮,卻過於寬松不能束帶;這正如懷王誇耀自己的文治武功,自認為正派,其實卻依賴佞臣,嫌棄忠臣。我亦如此,重用巫靈、左徒等人,卻猜忌項燕、昌平君,若是從即位之初便一直振作,不知可否能改變覆滅的結局?”
  事到如今,他也開始反思。
  “早知有今日,我數年前也不必弑弟奪位了,或者在吾兄熊啟歸楚時,也不打發他去江東,而是將這王位,拱手相讓!我便能做一個逍遙公子,泛舟遠行,獨善其身……”
  更別提,自己半年前居然還費盡心思派人造謠楚幽王、楚哀王兩兄弟的身世,到頭來,都成了一場笑話。
  但此時說這一切都晚了,楚王負芻擦去了淚,回過頭,問蔡賜道:“一切可都準備好了?”
  “柴火,膏油皆已備齊。”
  蔡賜抬起頭,楚王負芻縱然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至少他還是以死殉社稷的決心。
  “臣當盡力擋住秦人,為大王送別!”
  言罷,蔡賜三稽首,匆匆而去。
  外面秦軍的交戰攻城聲經久不息,楚王在荷花池裡沐浴之後,穿上了一身朝服盛裝,朝台上蹣跚而去,但見滿台皆是珠寶玉器,他的嬪妃宮女們,都在台下垂淚不已。
  楚王欲死,然其嬪妃皆欲苟活,不願從之。
  “我曾聽說,周武王入朝歌時,商紂王於鹿台,蒙衣其珠玉,自燔於火而死,沒想到,我亦有這麽一天啊……”
  楚王自嘲一笑:“負芻縱然死了,也無顏見祖先,只是不知道,不榖的妲己,又在何處?”
  “季羋願做王兄的妲己!”
  一個嬌柔的少女穿著鮮豔華麗的盛裝,從鶯鶯燕燕中出列,伏在地上頓首:“季羋願與王兄同死,也不做秦虜!“
  這是楚考烈王年紀最小的女兒,年僅十六,正是最美好的及笄之年,但其原本柔媚的眼中,卻滿是堅決的死志,甚至比楚王還要決絕幾分。
  這個妹妹素來剛烈,因為負芻弑殺楚哀王,便整整五年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今日荊楚覆滅在即,才一釋前嫌。
  “好……”
  楚王負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讓她隨自己登上高台!並接過了宮人顫抖遞過來的火把。
  “大王!”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陣疾呼,是楚王平日裡寵信的左徒等人在高台階梯上不斷稽首,力勸楚王不要做出這糊塗之事。
  “外面的王翦已派人射書入內,說秦楚二十世姻親,大王若降,秦王或能讓大王做性命無憂,做一富家翁,甚至還有封邑……”
  高台下的嬪妃宮人,也哭泣地勸說楚王,好死不如賴活著。
  “小人!佞臣!不隨王赴死,還在這勸王降寇!君不見當年楚懷王入秦後,是如何被秦王羞辱的麽?”
  楚公主季羋年輕天真,雖是女流,卻從小聽著屈原的故事長大,視秦如仇寇,此刻便出言怒斥起左徒等人來。
  “然也,楚有亡國之君,卻沒有被俘之王,卿等無須再言,能隨不榖死者則同死,不能者,則去之……”
  楚王握著火把,朝高台最高處走去,那裡堆滿了楚宮內的珍寶玩好,琳琅滿目,看著高台下只剩方寸的江山,看著這些歷代楚王苦心收集的珍寶,聽著身後不住的挽留,負芻眼中閃爍不止。
  當死亡近在咫尺,人反而會猶豫起來。
  “人言,鳳凰每五百年自焚為灰燼,再從灰燼中浴火重生,循環不已,遂成永生……”
  季羋抬起下巴道:“不知今日,王兄能否燃起先祖祝融那樣的熊熊烈火!”
  楚王聽罷,卻沒有聯想到祝融、鳳鳥,反倒看到了兩具佝僂的焦屍。
  他打了一個寒顫,放開了手中的火把。
  卻並非扔到柴草堆上,而是拋進了下方的荷塘中,心裡的火也滅了,隻留下幾縷青煙……
  “不榖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
  他臉色蒼白地離開高台,扔下不敢相信的季羋,連滾帶爬地,朝階下狼狽地跑去!
  ……
  門尹蔡賜在組織最後千余名王之左廣,盡力抵抗著秦人潮水般的進攻,為楚王的殉國爭取一點時間。
  然而他卻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荷台的大火,遲遲沒有燃起……
  就在他疑惑時,身後的第二道門,卻轟然打開,楚王負芻在左徒等人伴隨下,毫發無損地走了出來。
  蔡賜目瞪口呆。
  “開門,降秦!”楚王默默無言,左徒則興高采烈,他一直力主和談降秦。
  看到這一幕,蔡賜明白了過來,開始破口大罵道:“王,先王熊渠不與中國之號諡的勇氣,楚莊王問鼎中原的豪情,到哪去了?”
  “開門而降,則寡人能得小邑富貴終老,二三子亦能活命……”
  楚王負芻喃喃說道,甚至不敢以目光直視蔡賜和左廣衛士們。
  蔡賜悲憤不已,但楚王的態度,已讓宮衛們士氣散盡,他試圖阻止,卻被左徒命人按到在地,打破了腦袋。
  看著緩緩打開的宮門,看著手持降表跪地而出的左徒,蔡賜只能以頭搶地,痛哭道:
  “悲呼,楚國王族,當年也是鵷鶵鳳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何等威風睿智。其子孫後代,卻變成了膽小怕死,得到秦王區區腐鼠,就能滿足的鴟!”
  ……
  “這大門之內,原來這麽華貴富麗啊。”
  作為第一批奉命跟隨王翦入楚王宮接管防務的秦軍,黑夫聽到身後東門豹和季嬰這兩個鄉巴佬,指著他們頭頂高大的大門,以及上面展翅欲翔的鳳鳥雕塑稱奇不已。
  在長長的宮室甬道邊, 則是一群群楚人左廣宮衛在沉默地等待他們入城,方才出去進獻降表的左徒,和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人跪拜在最前方,正對王翦及眾將軍稽首納降,大概就是楚王負芻。
  但黑夫的注意力,卻被左右兩側的楚人吸引了,他看到,有個頭破血流的楚國官員,此刻還被人死死按著,此人艱難抬起頭,望向整齊入城的秦軍,涕淚滿面。
  回首身後的巍峨大門,再對比眼前這光景,黑夫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張二戰照片:德軍途徑凱旋門進入巴黎時,沿途含淚而泣的法國人。
  絕望、悲憤、無奈,這就是楚人們的情緒。
  黑夫有些同情這些不幸生於荊楚,生於這個時代的人,卻一點不同情這個固步自封,辜負了屈原,從先進強大墜入衰亡枯萎的國度。
  “民非亡國之民,君則亡國之君!”
  他正了正頭頂的銅胄,看向手下人,眾人眼眸裡滿是得意與自豪,並都對面前的楚王宮,充滿了期待。和上次魏亡不同,這一回,作為滅楚之戰立功較多的安陸兵,得到了準許,可以入宮接管防務,搬運財物珍寶。
  大戰已畢,已經有過好幾次滅國經驗的王翦,對手下部隊偷偷拿一些東西揣身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八百年收藏,四十二世經營,荊楚之精英,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
  一個難以想象的寶庫,已向黑夫他們,打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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