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婆婆見周楠紅著眼睛衝進,急忙攔住他,哀求道:“大老爺,你不能進去啊!”
周楠:“我自去看娘子,怎麽就不能進去了?”
安婆婆:“婦人生孩子,那可是要見血光的,不吉利,老爺你今天要進考場……哎喲!”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周楠一腳踢翻在地。
“通通給我滾開!”周楠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眾人見自家老爺紅著眼睛,滿面的殺氣,如何敢阻,都戰戰兢兢地閃到一變。
進得屋中,只見荀芳語躺在床上,渾身汗水如同泉水一般湧出來:“不生了,我再也不生了,別碰我,讓我死吧!”
旁邊,穩婆滿頭大汗地叫道:“夫人,堅持住,快了,就快了!”
“芳語,你怎麽了?”周楠上前抓住她的手,感覺那小手正劇烈顫抖。
“老爺,你怎麽不去考試?”荀芳語看到周楠,嘶聲叫著。
周楠:“我我我……”他第一次感覺六神無主。
在醫學不發達的古代,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很多人都因為難產而撒手人寰。想起這種可能,他寒毛都豎了起來。
“什麽我我我……噝……”荀芳語咬緊牙關竭力忍受著那難以忍受的痛苦:“妾身沒事,老爺,你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周楠拿起濕巾愛憐地擦著她額頭上的汗水,苦笑:“你現在這樣子,我那裡還有心思去考?再說,去了未必就能考中。”
荀芳語突然叫喊起來:“你說的是什麽話,男兒大丈夫,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快去,快去,老爺,你這是想我死嗎?來人,快來人呀,帶老爺出去用飯,送他去考場。”
周楠:“芳語,你真沒事嗎?”
荀芳語抽著冷氣:“女人生孩子哪裡有不痛的,菩薩會保佑我的。老爺,你是郎中還是穩婆,你在這裡又派得上什麽用場?你的功名關系著咱們一家,關系著將要出生的孩兒。我想,孩兒也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沒有擔待的逃兵,去考吧!”
幾個丫鬟衝進屋來,簇擁著周楠就朝外周。
周楠這才冷靜了些:“芳語,你會沒事的,我相信。”
“是,我會沒事的。”等到周楠出去,荀芳語感覺劇烈痛襲來,一身都在抽搐,隻用手緊緊抓住床沿。
看著仿佛是泡在汗水中的她,安婆婆滿眼都是淚水:“夫人,若是痛你就叫吧,叫出來就不痛了。”
“不,我不能叫,老爺還沒有出門,不能讓他心亂。今日之事對他,對我們周家何等要緊。”荀芳語痛了半天,感覺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嘴唇和面龐一片煞白:“科場是老爺的戰場,這裡是我的戰場,我們都不能輸。婆婆,我餓了,叫人煮一碗荷包蛋來,多放點糖,我不認輸,我不認輸。”
眾丫鬟都在哭。
安婆大怒,抹了眼淚,轉身罵道:“都給我住口,若是有誰驚擾了老爺,家法從事。都是聾子嗎,沒聽到如夫人餓了嗎?”
……
“什麽,夫人吃東西了?”周楠問。
一個丫鬟回答:“是,就在剛才如夫人喊餓,一口氣吃了二十個荷包蛋。”
“吃這麽多?”周楠抽了一口冷氣:“這這這,這受用得了嗎?”
據他所知道,荷包蛋中要放油,要放糖。像這種高熱量的甜膩的食物,他最多能吃四個。荀芳語這個操作,真是食量猛如虎啊!
安婆婆:“回老爺的話,婦女人生產很累的,自然要吃多些吃好些。老爺你放心,生產這種事情就算再快也得半個時辰,碰到困難些的,叫上一日一夜也是有的。”
周楠:“安婆婆你生過嗎,花了多久?”
安婆婆:“生過一次,可惜沒有養大,兩個月的時候就得急驚風死了。老身就是個粗使丫頭,沒那麽金貴。當時正在地裡乾活,肚子突然痛起來,在田埂旁一蹲就拉了出來,先後不過兩個呼吸的工夫。”
周楠被她逗笑了:“真是粗俗。”不過,聽她們說荀芳語吃了很多東西,心中安穩了些。胡亂吃了兩張餅,就在黃豆和窩頭的簇擁下上了轎子,一路朝順天府貢院行去。
還好周楠今天起得早,雖然家中有事耽擱,卻也按時趕到。
到了地頭,轎子就被兵丁攔住。
原來,貢院前的小廣場已經戒嚴,只允許考生過去。
兵丁驗過周楠的“準考證”之後,就指了指方向,道:“原來是密雲縣的,你到那邊去等著,快進場了。”
原來順天府個縣的考生都按照籍貫編成一個個方陣,等下一個縣一個縣的放進考場。
周楠謝了一聲,提著考籃走過去和那些所謂的“同鄉”舉人見面。
密雲縣這次來了一百多個考生,都是往屆生,年紀不小。最大的頭髮胡子都白了,面上的皺紋深得慘絕人寰,最小的也有二十出頭。像那種十二三歲就進考場,並高登桂榜的事情,也只能發生在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那也是很無奈的事情。
大家同為本縣士林一脈,再加上周楠名聲響亮,眾人都上來見禮,顯得很是親熱。周楠一一端詳眾同道,卻沒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上次加試,好象沒兩個人過關,念之直叫人歎息。
周楠人情練達,不片刻,大家都混熟了。就有一個老生員對他說:“子木,縣衙馬知縣貪墨,克扣了你的的路費。這是對我士林的不敬禮,大家都心中憤慨,還請你上書向朝廷陳情,我等願意聯名。”
聽說密雲知縣貪墨了自己的路費,周楠心中氣惱,誰這麽大膽子連我的錢都黑?
頓時來了精神,問:“怎麽了?”
幾個秀才上前道:“老高,你就別生事了,沒那麽嚴重,這麽瞎胡鬧,反惹人笑話。”
那個高秀才忿忿道:“大路不平旁人鏟,我輩讀書為什麽,不就是要宏揚天地正氣嗎?”
“是是是,高前輩你說得是,此事容日後再議,先考試。”眾秀才一通笑,將他擠到隊伍的邊上去。
見周楠一臉疑惑,一個秀才憋著笑對周楠說出其中的緣由。原來這高秀才倒是密雲的一個奇人,讀書也成,可就是死活也中不了舉,一考就考了三十年。
為了讀書,隻讀得家裡精光窮盡,一家老小全考他在縣學的廩米半饑半飽地活著。
密雲馬知縣見他年紀實在太大,在學縣學混了三十年老是中不了舉也不是辦法。縣學學生吃的是國家財政飯,限制了名額,你不走,別人就進不去。而且,每個縣大比之年出了幾個舉人可是和地方官的政績直接掛鉤的。你老人家站著茅坑不拉屎,擋了別人的上進之路也就罷了,影響了半大人的政績斷斷不能容忍。
於是,馬知縣就有意把高老秀才趕出縣學。
高秀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很是鬧了一氣,和馬大人翻了臉。
按照國朝科舉的規矩,每次秋試,地方官都會舉行一個叫“躍龍門”的歡送儀式,設宴招待考生,並送上一筆路費。
根據路途之遠近,從六兩到二兩不等,對窮學生來說算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周楠身為朝廷命官,事務繁忙,自然不可能跑密雲去參加這個儀式,路費也懶得去領。
高秀才聽說周楠是六品官,名頭也響,就來挑撥他去尋馬知縣晦氣,以瀉心頭之恨。
聽完大家的話,周楠恍然大悟:這姓高的純粹就是神經病,為區區幾兩銀子,本大人怎麽可能和地方官翻臉,傳出去還不讓官場上的人笑掉大牙?
再說了,這筆路費雖然是慣例,卻是知縣自己掏腰包,給你是人情,不給你是道理。
周楠又開始發散性思維了,今天來了一百多個考生,以每人三兩銀子路費算,知縣這次就掏了三百兩腰包,他一年才多少俸祿。這不是逼官員們貪汙嗎,明朝的低薪體制真有問題啊!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前頭有一陣炮聲響起,聽動靜,起碼有十幾門。
轟鳴聲中,空氣都在顫抖。
“開始了,開始了。”有人在喊。
都朝前湧去,各大方陣擠成一團。
在燈光中, 周楠一不小心和一個考生擠在一起。正要說聲抱歉,耳邊卻傳來一聲責罵:“好狗不擋道!”
周楠愕然抬頭看去,卻發現這人竟然是老朋友徐養大。
周楠大怒,正要回罵,兩個兵丁衝過來,提著棍子就朝考生們一陣亂打:“排好隊,不許亂。否則,直接趕出考場。”
周楠和徐養大二人這才分開,同時機靈地躲進人群當中。
炮響了一氣,在貢院的箭樓上,順天府府尹將一支令箭扔了下來。
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初九,順天府鄉試正式開始。
九九八十一難已經過了八十年,就差最後一咳嗽了。中式,自己就算是正式擠進士大夫的隊伍,成為統治階級一員,周楠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又如何平靜得下來,即便有兵力極力維持,考生還是像潮水一樣湧進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