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公主府好象都沒有人,也估計府中的宮女們都知道周大人每次到府中必然會和殿下天雷勾地火,撞擊出愛的火花。
這事實在太尷尬,她們都躲回屋中不敢出來。
此刻夜深人靜,嘉善在提著一盞紅燈籠在前面走著。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白雪,被燈光映得通紅,旁邊是一樹接一樹的紅梅。
美人,白衣書生,落雪,冷香,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是一副典型的美麗畫卷。
可惜,此情無關風月,隻關生死。
走了一氣,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遠遠就看到一座小小的道觀,不用問,這定是嘉善公主的家廟。
皇帝篤信道教,皇族子女也會在家建道觀供奉道人。
嘉善將燈籠放在雪地裡,道:“我就送你到這裡,自己進去,有人在等著你。”
周楠:“什麽人?”
這個時候,道觀裡傳來清朗的聲音:“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念的竟然是周楠抄襲的鈉蘭容若的《蝶戀花》。
那人笑道:“別人一提起周子木,先想的就是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苦情。卻不想,周大人還有剛強雄健的一面。這詞想必是周先生在唐順之軍中效力,橫槊看詩成。可見,周子木也是個鐵骨錚錚,敢作敢為的大丈夫。”
周楠:“正是在東南前線抗倭時的舊作。”
“我平生最喜豪傑,還請進觀一敘。”
周楠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怎麽,周大人怯了?”
這種激將法周楠是不吃的,不過,當著嘉善的面卻不能丟了面子,就笑道:“周某風刀霜劍見得多了,還真沒怕過事。”
說罷,就退開道觀的門走了進去。
卻見,小小屋中隻掛著一盞燈籠,在風中搖曳,將枯黃的光兒撒得明暗不定。
在屋正中放著兩口蒲團,一個中年到人盤膝坐在上面,他指了指另外一口蒲團:“周大人請坐。”
雖然光線很暗,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可一雙眼睛卻亮得怕人,也咄咄逼人。
如果真要比擬,那就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給周楠一種強大的壓力。
“你是誰?”周楠再次問。
那道人緩緩道:“貧道法號青藤,如今正在景王府中效勞。不過,過了今夜,某就要回山陰老家了。”
“啊,你就是徐文長?”周楠吃驚地張大嘴。
“正是徐渭,怎麽,徐某很出名嗎?”
周楠拱了拱手:“久仰大名,進入終於得見尊容,不勝之喜。”
……
嘉善在雪地裡也不知道立了多久,感覺一身都快凍僵了。
裡面一陣接一陣大笑聲傳來,看來,他們談得不錯。
但身邊的燈籠的光卻逐漸微弱下去了,最後無聲地熄滅。
一刹那,黑暗籠罩過來。仿佛有無數條黑色的胳膊伸過來將她狠狠扼住,叫她喘不過起來。
黑色的風,黑色的雪,耳邊全是澎湃的風聲。
嘉善心中大懼,卻咬牙忍受。
正當她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伸出來,耳邊傳來周楠的聲音:“殿下,咱們走吧!”
嘉善失去了力氣,將頭靠在周楠的肩膀上:“談妥了?”
“是的,沒什麽問題了。”
周楠的目光也開始亮起來,亮得如徐渭一般。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前浙閩總督民族英雄胡宗憲的得力臂膀。在抗倭前線立過無數功勞,是嘉靖朝精英中的精英。
在歷史上,徐文長和解縉、楊慎一道被人譽為明朝三大才子。
可惜,他科舉不順,終身隻得了一個秀才功名。嚴黨倒台之後,胡宗憲被逮捕入獄,徐渭只能離開總督府回了老家紹興。
就在去年,他得了內閣閣老李春芳的聘請,入其幕府。因與李春芳性格不合,便欲辭歸故裡。不料,李春芳不能容忍徐渭的辭聘,威脅徐渭歸複到他的門下。否則,就以附逆嚴黨罪論處。
徐渭沒有辦法,隻得留在京城,又投入景王麾下,成為王駐京辦的總負責人,想就是借王府的名義以便脫身回家。
看早景王的面子上,李春芳拿他也沒有辦法,隻得放行。
方才,徐渭和周楠相談甚歡,道他可惜寫信給景王稟告此事,想來王爺也不會將以往和周楠之間的齟齬放在心上。
他提出一個條件,景王這次進京之後就不會離開。周楠既然侍侯在皇帝駕前,將來若有事,還請將消息傳出去。
這是讓周楠做內應。
我們的周大人還能說什麽呢,現在他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為了自保,說不好只能加入景王陣營。
從公主府出來,周楠心中歎息:周楠啊周楠,你一會兒是徐黨,一會兒是帝黨,一會兒是李妃黨,現在又是景王黨,節操呢?
節操碎了就揀不回來了。
現在已經是隆冬,按說南方地氣暖和,往年這年月氣溫應該不錯的。
但在南直隸段的長江上,天上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
隻一夜功夫,岸邊的蘆葦已經白了一片。
一行官船正在大江上順流而下,度飛快。
在最大那艘船的船艙裡,一個面容蒼白的男子正裹著狐裘瑟瑟抖:“這什麽鬼天氣,憑地冷成這樣,這還是南方嗎,比京城還要冷上三分,船到什麽地方了?”
他並不知道,在七十年後,大明朝將迎來一個不長的小冰河期。
雖然那已經是七十年後的事情,但現在的氣候已經不太穩定了。
一個太監模樣的人將一口銅手爐遞過來:“回王爺的話,已經到了太平府了,距離南京也就一日路程。王爺你冷得厲害,不妨在南京歇息幾日休整一下。”
那男子掀開狐裘,露出朱紅蟒袍,接過手爐,怒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歇,歇甚?京城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情形。一桌豐盛的飯菜人人都想吃,人人都在下手,遲上片刻,殘羹剩水都撈不著。不歇了,一路急行。”
“可是,景王殿下,陛下的旨意是讓殿下你冬至那天才啟程,提前這多日出,怕惹得龍顏不悅。”
沒錯,這個穿蟒袍的人正是皇四子景王朱載圳。
裕王去世,和皇帝下詔讓他回京過年的消息傳來之後,景王甚至沒有等到旨意就擅自出了。沒錯,他這次回京是要去爭儲君之位的。表面上看來,他是嘉靖現存的唯一的兒子,可別忘記了,他還有個侄子,天子口中的“好聖孫。”
如果不盡快回京城,搞不好人家就是下一個建文帝。而自己能不能變成另外一個成祖文皇帝,那可不好說。
聽太監這麽說,景王大怒,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罵道:“龍顏不悅又如何,聽你們這些奴才的話,那才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皇帝現在就我這麽個兒子,難不成還能將本王給殺了。殺了我,他就沒人給他送終了。怕個鳥,有事本王擔著。”
這話已經是對皇帝的大不敬了,那太監驚得滿面煞白。
他也知道,景王殿下這幾個月過得憋屈,壓力山大,精神上已經處於崩潰邊沿。
正要磕頭求饒,又有一個太監鑽進來:“王爺。”
景王心情正惡劣:“又有什麽事?”
那人:“徐渭有信來了。”
景王:“徐渭的信?”
來人道:“是,是徐先生的信。徐先生派來的信使還說,他感念王爺的恩情,替王爺辦成了一件大事。不過,自承才疏學淺,已經回紹興老家了。”
“什麽,姓徐的回家了, 他這是看不上本王嗎,真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景王大聲咆哮:“這廝被李春芳折騰得夠戧,這才投到本王府中。現在李春芳不敢動他,他就回家去了,這分明就是在利用本王,過河拆橋的東西,可惡,極是可惡!”
那人戰戰兢兢:“王爺你還是先看信吧,好象很要緊。”
景王定睛看去,卻見信上沾了三根雞毛。忙接了過去,撕了火漆封口,仔細地讀了起來。
良久,他將信湊到蠟燭上燒了。
接著放聲狂笑:“事成矣,徐渭果然了得。也罷,本王不追究他的罪過了。傳我令,從此刻開始,所有人不得下船,日夜不停行船。違令者,直接打殺了丟水裡喂魚。”
“哈哈哈哈,成了,成了!”
是的,徐渭信中說,宮中傳言,皇帝的龍體一日不如一日,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景王可早做決斷,提前布局。
徐階有意和景王聯盟。
除了徐階,周楠在禁中可為內應。
這才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
景王殿下這次進京最重要的事情是養望,結好朝中公卿大夫,做事不可如以往那般過激。
……
景王是個很自大的人,徐渭的勸戒讓他心中不快,禁不住自言自語:“養望,養望,姓徐的狂生到教訓起本王來,孤看你才像血旺。”
王府的船隊很快過了南京,果然沒有做任何停留就轉進大運河,一路風馳電掣往北。
雪繼續落,江南江北都是如此。
天空色做鉛灰,一場碾碎萬物的大風暴正在醞釀。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