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半個月前。
京師,西苑,玉熙宮精舍。
西苑乃是正德天子在位時候所建的行宮。
正德皇帝朱厚照乃是英武有位之君,不過,他這人做事最是離經叛道,不肯受到朝廷禮儀和文官集團的束縛,加上大內實在太熱,就在中海和南海西面建了一片皇家園林消暑。
自從西苑建成之後,正德就搬了過來,再不肯回紫禁城。
內閣、六部沒有辦法,隻得跟過來在這邊設了值房。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大明朝的決策中樞就從皇城轉移到西苑。
沒有了皇城各部院的掣肘,正德皇帝做起事來越發爽利。沒錯,大名鼎鼎的豹房就在西苑中。
正德駕崩,嘉靖繼位。
嘉靖皇帝朱厚璁一看,咦,這地方不錯啊!遠離六部、內閣,耳根子可清靜了。作為明朝權謀可以排進前三的君主,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虛弱文官集團權力的好機會。
於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也學起了自己的堂兄正德皇帝,常年住在西苑。
此刻,嘉靖皇帝正盤膝坐在蒲團上。
他背後是一面屏風,上面正是天子禦筆:
“三尺雲璈十二徽,歷劫年中混元所。
玉韻琅琅絕鄭音,輕清遍貫達人心。
我從一得鬼神輔,入地上天超古今。”
正是長春真人丘處機《青天歌》中的一段,嘉靖的字不是太好,卻顯得剛勁有力。那濃黑的大字,就好象是活過來,如同一隻隻深邃的黑色瞳仁,冷冷地看著你。
這就是嘉靖的眼睛。
此刻,他卻微閉著雙目,如同老僧入定。
沒有聲音,屋中靜得可以聽到眾人呼吸的聲音。
門窗都緊閉著,大暑天的中午,屋中就好象是一口蒸籠,只需立得片刻,就叫人汗流夾背。
可說來也怪,盤膝坐在蒲團上的嘉靖皇帝還穿著厚實的棉襖。
他身高臂長,面容清俊,眉目疏朗,倒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只是臉色有點發青,隱約能夠看到太陽穴處的血管。那白皙的面龐精潤如玉,竟看不到半點汗光。
這個時候,點著香煙的仙鶴嘴裡有“劈啪”聲輕響,迸出一點火星。
嘉靖閉上的雙目微微睜開,旁邊一個身著宮裝的太監忙小步走上前去,低聲問:“老爺出定了?”
“黃錦,你是不是熱?”
那個叫黃錦的太監正是司禮監掌印,聽到皇帝問,忙道:“是有點兒。”
“難為你們了,給閣老賜座,打開門窗涼快下,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嘉靖指了指立在下面那個發須皆白的老人說。
這老人身上穿著正二品的大紅官袍,年紀大約八十出頭,一雙眼睛已經有些渾濁,正是內閣首輔嚴嵩:“謝陛下賜座。”
黃錦忙將嘉靖頭頂的紗幔垂下來,罩在他身上,又手腳麻利地打開門窗。
頓時,清風滿屋,說不出的舒爽。
嘉靖:“你們二人今日來此可是為淮安謀逆案?”
黃錦點頭,坐在椅子上的嚴嵩微微欠了欠身:“宋孔當犯下如此重罪,自不能姑息。老臣今日面聖,一是請罪,二就是想請天子下旨拿個章程。”
嘉靖不耐煩地說:“謀逆大罪,該抓抓,該殺殺,該賞賞。國家自有制度,照辦就是了。多大點事,你們二人,一個是內相,一個是外相,鬧出如此動靜,難不成還有為逆賊說情?毫無意義。”
就這麽一句話,
就算是判了淮安府一乾官員的死刑。 可謂是果決明快,他眼睛裡甚至不帶一絲的情感。
“是,陛下。”嚴嵩點了點頭。
嘉靖突然輕飄飄地補充一句:“聽說淮安知府是閣老的門人?”
嚴嵩:“臣禦下不嚴,請天子治罪。”
“治罪,治什麽罪?朕已經查得清楚,宋孔當是你門人的門人,追責也追不到你頭上去。多少年的閣老了,門生故吏便天下,若其中一人有事就要牽扯上來,這朝中也沒人了。”
“陛下聖明。”嚴嵩欲要說什麽,想了想,心中微微一歎。最後道:“此案涉及到天子親軍的調遣,有的親軍並未駐扎京師,若遇到特殊事件,需得動用軍力,離京千裡萬裡,又如何來得及,也未免太拘泥。臣不是為孝陵衛為宋孔當說情。這些蟊賊國蠹,死不足惜。老臣隻憂慮……”
“憂慮,又有什麽好憂慮的?”嘉靖突然冷冷地笑起來:“難不成朕還要細細跟爾等說清楚,軍隊什麽時候能動,什麽時候不能動?那是朕的親軍,若是別人輕易就能調動,只怕憂慮的就該是朕了。”
他這一笑,額上沁出一層晶瑩的毛毛汗。
“臣惶恐。”
“閣老最近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來人,送閣老。”
等到嚴嵩退下,黃錦上前:“老爺休要置氣,氣壞了身子可是你自己個兒的。”說著話,就擰了濕巾將嘉靖額上的汗水小心蘸了。
嘉靖:“宋孔當罪責難饒,朕斷不能容,調動天子親軍,此風不可漲,此例不可開。一個小小的知府,今天能調動朕的孝陵衛,明天是不是可以調動九邊鎮軍,後天是不是就可以調動錦衣衛了。對了,裕王那邊是不是請旨褒獎此案有功的官員,你和內閣是什麽章程?”
黃錦:“安東知縣升職長蘆鹽轉運司。”
嘉靖也不沒說。
黃錦:“淮安府衙理刑廳知事升任臨清州判,內閣已經擬票,司禮監擬批紅。”
嘉靖突然咯咯地笑起來:“鹽運副使,從六品;州判,從七品,芥子大的食秩,吏部文選司的郎中就能批準,偏生要交到內閣,交到司禮監。怎麽,就因為他們是裕王的人嗎?朕還沒死,爾等就急著去燒王府的熱灶嗎?”
黃錦知道這是嚴重的指責,也不辯解:“老爺,這是禦案,下頭的人自然要謹慎些。”
“說到底是膽子小,沒擔待,又有小心思。”嘉靖道:“黃錦,你當朕剛才大發雷霆,其實,些須小事,朕可不放在心上。一兩百兵馬的調動而已,算得什麽?此番引得滾滾人頭落地,甚為無趣。此風若漲,豈不是唐時武後銅匭捕風捉影舊事,到時候人人自危,別人又當朕是什麽人?淮安理刑廳,叫周楠吧?”
黃錦:“是,老爺,臣這就去辦。”
“不然。”嘉靖想了想:“有罰必有賞,制度不可廢。不是有人說他身負冤屈,誤入吏流,前程盡毀,世人對他多有同情嗎?也好,朕就讓他做正經的官兒,授他行人司行人一職。 再給他一個恩旨,允許他去參加科舉。”
“是,老爺,臣這就下去草詔。”黃錦心中一緊,知道那個姓周的小小的九品知事是激怒了天子了。
他作為司禮監掌印,侍侯皇帝多年,又親眼見證了嘉靖初年的大禮儀政治風波,見證了楊庭和、張璁、夏言、仇鑾等一大批朝堂大老的黯然下野,甚至人頭落地,對於這位玉虛宮主人的秉性實在太清楚不錯。
你周楠要搬倒淮安知府也不是不可以,大明朝講究的是以小製大。你無論告發他貪墨也好,枉法也好,可萬萬不能用謀反這個罪名。
一旦開了上綱上線捕風捉影,用小事就治人死命的先例,將來大夥兒還怎麽勇於任事,這政治風氣不就壞掉了?
最麻煩的時候,這事還牽扯到裕王府。陛下和王爺已經十多年沒有往來,你一個王府的門人一出手就動到天子親軍頭上來,這未免讓天子心中玩味。
周楠不是進士,現在被選進行人司,必然引發清流的不滿,進而對王府不滿。
王府這些年已是朝中清流的旗幟,周楠一個小小的秀才,要去考進士,談何容易。就算考中了,以吏員而進行人司,已是破壞了清流們秉執的人事制度和規矩,很容易就將這事埋怨到王府身上。
如此,王府和清流看起來密不可分的關系就出現瑕疵。
黃錦想到這裡,心中一驚,又苦笑:這位老爺的心思彎彎拐拐真多啊!這對父子,這大明朝的大當家和二當家……咳……得,那位周大人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文科的關鍵是記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