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養大從六歲開始讀書,到現在已經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場考試。學堂每月的月考,年底的年考。縣試、府試、院試、鄉試……身經百戰說得就是他。
題海戰術、豐富的考場經驗,按說應該會讓一個人成熟。
可他就是緊張,一緊張起來,甚至連題目都看不清楚,更別說下筆作文了。
下來之後,他也分析過這個問題,可始終也找不到原因。
直到上個月,家裡請了一個所謂的得道高僧過來開解。他才徹底醒悟過來:“施主,你得失之心太盛,放下,放下!”
是的,得失之心。
他太想成功了,太想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先前在貢院外和周楠發生衝突的時候,他振臂高呼自己是寒門士子。因為,在這年代,寒士就是天然正義,我窮我有理。
其實,他是昌平望族豪門出身。家中出了不少進士和官員,往來無白丁,談笑皆鴻儒。這樣的家庭給了他很大的壓力,如果不能成功,在家人的眼中你就是個不孝子,是敗類。
每當考試的時候,他都會暢想自己一旦中式之後的風光,心中難免有點小激動。可一想到名落孫山的後果,卻感覺透不過氣來。
巨大的壓力把他給壓垮了,到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卷子上寫了什麽。
一次接一次的失敗讓他痛苦、懊惱,然後漸漸麻木。
是的,其實以他的水準中舉中進士應當不難,關鍵是要擺正心態。
可放下這兩個字說著容易,做起來卻難啊!
正在這個時候,就聽的低低的“啪”的一聲,原來前面的周楠大約是寫錯了什麽,伸手在額上拍了一記。
“這廝也做不出來啊……也對,我今天只要贏了他就是。這鳥人實在太可惡,真想看到他失落的模樣,痛快,痛快啊……只要贏了他,至於能不能拿到鄉試的資格卻不要緊。反正我屢試比第,也不差這一回。”
想到這裡,強烈的仇恨竟壓住了徐養大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
這一聲響仿佛是一道藥引子,引得徐養大先前服用的丹藥整個地沸騰起來。
渾身都在發熱,腦中轉得比起往常竟要快上幾分,偏偏心中一片寧靜,如同一口古井。
此乃玄奧的境界,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徐養大右手不由自主地飛快運動。
他知道,這種感覺來得突然,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消失。
徐養大知道自己必須要快,越快越好。
很快,三篇文章一氣呵成。
定睛看去,卻是分外地好,比自己平日裡作得甚至要好些。
突然,徐養大有些想哭的感覺:原來這作文章根本就不需要想太多,隻管寫就是了,你的心自然會為你指引方向。
此刻的他如同神靈附體,如同頓悟大道的高人。
周楠正在埋頭苦寫,自然不知道徐養大的心路歷程。否則,只怕會罵:你是賽亞人嗎,要憤怒才能發揮出實力?你這是賤啊!
徐養大寫完卷子,估摸著時間,才過了不過一個時辰。
這三篇文章是他靈感的產物,也不必修改。但凡有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再修改,未免就粘了匠氣,失其天然靈動。
他今日本就是來揚名立萬的,也不耽擱,立即站起身來,昂首交卷。
這種不糊名,自由量裁的考試,第一個交卷是很受矚目的。一般來說,交頭卷的要麽是徹底放棄,隻想應付差事早點回家的廢柴,要麽就是才情高絕的佳士。
無論如何,主考官都會嚴肅對待。
看到徐養大上來,
段提學接過卷子一看,竟久久不語。眾書辦衙役發現不對,都定睛看過來。
良久,段提學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道:“不錯,非常好,久聞昌平徐氏詩禮傳家,教得好子弟。這個題目破得非常好……”
就忍不住吟道:“有自然之人倫,有本然之天行。蓋天之生人,有是物,必有是則也。隨之人倫,而各盡之天性,何……”
意識到這是考場,段提學馬上閉上了嘴巴,就提起筆在卷子上畫了個圈,算是當場錄取了。
下面的考生聽到這個破題,心中都喝了一聲彩。《孟子》中《父子有親》這個題目說句實在話簡直就被人寫爛了,坊間時文集中也不知道出過多少范文。就連大明朝的會試,也出過兩回,要想再寫出新意來卻難。
徐養大這題破得別開生面,果然了得。
他能夠被當場錄取,又被主考官誇獎,看來今天考試的第一,名花有主了。
徐養大心中得意,謝過段提學,再次以高姿態昂然出場。臨到離開的時候,又看了周楠一眼。
卻見,周楠還在苦苦修改。
徐養大心中想:別折騰了,中不了的。仇恨真是個好東西,竟讓本公子考場開悟。贏敵人,贏自己,真好!
出場之後,他回客棧住下,等著和自己一道進京考試的同學。
到了下午申時,昌平五十幾個秀才回到客棧,紛紛上前恭喜徐養大,道徐兄那篇文章破題真妙,即便是拿到鄉試考場上也能奪得魁首。只是咱們沒聽得囫圇,徐兄休要敝帚自珍,快快念全了。
徐養大喝了幾杯酒,心中快活,朗聲將文章念完,自然又收獲了一片驚歎之聲。
看到下面搖頭晃腦讚歎的同學,他心中冷笑:以本公子的作文水準,早就該進鄉試考場了,卻要同你敗犬喪狗一起參加加試,羞於與之為伍。
席間,有書生談到周楠,笑道:“那個密雲的周楠,這次的臉丟大了。”
徐養大:“怎麽說?”
另外一個秀才插嘴笑道:“時辰都快到了,大夥兒都在交卷了,這廝還在磨磨蹭蹭的寫。看到他的卷子,提學竟又是一通呵斥,說他的文章寫得幼稚,枯燥乏味,望之生厭。說到激奮處,叫人把他趕了出去。”
“哈哈,這次他自然是中不了的。可笑密雲的書生們還推他出來跟徐兄打擂台,以後咱們昌平可就要壓他們密雲一頭了。”
“愚兄現在恨不得已是三日觀榜的日子,真想親眼看看周楠和一眾密雲考生晦氣模樣。”
“是極,那才痛快呢!”
眾生同時大笑。
徐養大一口乾盡杯中酒,感覺這家客棧的酒釀分外鮮美。他甚至有種淡淡的後悔,早知道就不和周楠賭約誰輸了就退出科舉。仇恨是我進步的動力,有這麽個混蛋東西在,本公子考試的狀態分外的好。
不過,這廝就不是個讀書人,就算沒有這場賭賽,他進得了秋闈考場嗎?
……
且說周楠交完卷之後,坐了馬車自回家中。
那頭,早有手下提前通知荀芳語說周大人參加考試之後會回家住上一陣。
見到丈夫,荀芳語忙將他迎回屋中,又是上茶,又是剝橘子喂進周楠嘴中,卻不提考試的事。
周楠倒是有些沉不住氣,笑道:“娘子你就不關心我考得如何嗎?”
荀芳語:“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周楠還是那個周楠,不增不減,不垢不淨。日子,還是那樣過。”
自從西山碧雲寺之行後,她突然喜歡上了佛學,經常拿著經書一讀就是半天。話更少,性格更好。
簡直就是佛系女青年一枚。
周楠:“娘子好心態,不過,你不問,我卻有些小小的失落。”
荀芳語微笑道:“老爺急著賣關子,顯然是考得不錯, 妾身又何必多此一問。”
周楠哈哈一笑:“觀察入微,慧智蘭心。不過,你好歹也問上一句,不然我會很失落的。”
荀芳語:“那麽,老爺考得怎麽樣?”
周楠正色:“似乎是……過了。”
“什麽似乎,過就是過,沒過就是沒過。”
“那就是過了。”
“恭喜老爺。”
周楠有點小小的失望:“你不真誠啊!”就將今天的考試從頭到尾跟荀芳語說了一遍。
荀芳語大奇:“老爺,你進考場的時候,先是被主考官一通訓斥,還搜了身。交卷之後,又被訓斥,無論怎麽看都是要名落孫山,卻說必中,甚是奇怪。”
周楠笑而不語,官場上的事,你一個小姑娘如何能夠知道。若段提學今天對自己客客氣氣,一口一個周大人地叫著,那才麻煩。
他對自己不假顏色,就是做給別人看的,以示他段提學對周楠這個考生非常厭惡。
之所以後來為什麽取他,乃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公正嚴明。
如此,別人也沒有什麽好好講。
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名次,也不知道段提學是不是聽懂了自己的暗示,給我頭名。
不過,以段老頭那狡猾的性子,應該能明白我的心思。
和徐養大的比試,我贏定了。
按照明朝的科舉制度,即便是加試,考試結束之後,段提學也會封閉貢院閱卷,要等到發榜那天才能開門。
就算想私下做工作,也不得其門而入。
那麽,就等唄!累了這些天,就好好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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