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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臣風流》第66章 上天不公
  不但風塵仆仆大老遠從府城和外縣趕來應聘的書生們心灰意懶,就連本縣的秀才們對翁春也是大為不滿,心中直叫晦氣。

  作為年輕一代士林俊彥,翁春的才學大家是服氣的。可就今天看來,這個翁應遠的品德實在不怎麽樣?大家都是窮得過不下去了,才來坐館賺這每年五十兩銀子的薪水。你翁春小日子甚是滋潤,要追求梅二小姐自使你的手段好了,跑來跟咱們爭這個西席先生的位置做什麽?

  還有,你怎麽也學起周楠,一遇到這種比試,完全不給大家機會,咱們安東縣怎麽盡出這種人啊?

  在大船後艙中,梅遲梅二小姐正和丫鬟小紅坐在花格隔斷後面,小聲地說著話。

  沒錯,今天她是這次招聘會的最後決策人。縣試在即,這可是弟弟梅樸第一次參加童子試,也是梅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正式進入名利場,正式成人。不但關系著弟弟未來的個人命運,也關系著梅家將來的氣運。

  家中沒有有功名的讀書人,父親梅康就算田地再多,手頭的錢再多,也僅僅是一個商賈。是的,嚴格說起來,水上人家隻算是商戶。士農工商,商乃是四民之末。

  梅家的家在安東也算是排在前幾位的,可縣中的士紳但凡有交集應酬,根本就不帶他玩兒的。就算厚著臉挨過去,堂堂梅員外就算見了一個小地主,小鄉紳,也得長長一揖,恭敬地喊一聲“某某老爺。”

  沒辦法,人家有功名,或者家中子弟是秀才、舉人,乃是士,在大明朝個階層中排名第一。

  梅家委屈啊,也羨慕啊。

  因此,為了弟弟梅樸的人生第一次科舉,父親可謂是操碎了心。

  可惜弟弟總歸比不上兄長的驚才豔絕,在讀書上的天分也普通,沒有絲毫的靈氣。

  前番因為讀書不成,又將私塾先生給氣跑了。

  一個好的教書先生平日裡或許看不出好處,可遇到科舉的時候。已經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老師會告訴你該怎麽溫習功課,本科考官喜歡從什麽地方出題,什麽樣的文章能入他的眼。如此,你卻能少走許多彎路。

  因此,現在最要緊的是立即找個有才學,有過科舉經驗的好老師教授弟弟。時間已然緊迫,或許尋不到一流的教師,但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好歹也能在臨場發揮上給梅樸一些指點。

  梅家上下,梅員外隻識得幾百千余字,就是個文盲。因此,這次招聘教書先生的事兒就落實到梅遲身上。

  做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她不方便拋頭露面,就和丫鬟坐在隔斷後面聆聽外面士子的應答,並最後拍板。

  “可是……聖人經義,我雖有有所涉獵,卻僅僅是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夠看出這些書生們才學好歹?”看著外面幾十號書生,梅二小姐梅遲忍不住微歎一聲,面帶憂色:“若是選錯了人,卻要耽誤了弟弟的前程。”

  身邊的丫鬟小紅也忍不住道:“小姐,若是大公子還在,自有他教授三公子,如何有今日的煩惱。”

  “兄長若是在,只怕早就中舉人,中進士,光耀咱們梅家門楣了。三弟是不能讀書的,強要他去考,卻為難他了。”

  聽丫鬟提起死去十年的大哥,梅遲心中一痛。是啊,大哥若在,多……好啊!

  一瞬間,當年那兩個弱冠少年和自己在春日的陽光下,冠服出行。童子二三,風兮舞雩,何等逍遙。

  至夏日炎炎,兩個書生大笑著跳進碧藍的漣水,倉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纓。  “小遲,下來吧,好涼快,好爽利!”

  “一個小丫頭片子,還說什麽男女大防,來來來,抓條魚給哥哥們下酒。”

  “啊,別拉我,別拉我!”

  “撲通!”在梅遲的尖叫聲中,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在水中大笑著嬉戲。

  真是美好的時光,他們是那麽的英俊瀟灑……大哥、我……還有周……周楠……

  想到這裡,梅遲眼睛裡沁著淚花。

  小紅見自家小姐如此情形,忙小聲道:“小姐恕罪,小紅一時口快,說錯了話。”

  梅二小姐勉強一笑:“算了,過去的事情也不要再提,你是無心失言,我不怪你。好了,招聘開始了,別說話,咱們聽聽。”

  正在這個時候,小紅忍不住呀一聲:“是翁公子,他也要做咱們家的私塾先生嗎?”說著就朝前指去。

  梅遲定睛從花格的縫隙看出去,卻見人群中不是翁春又是誰,禁不住吃了一驚奇。萬萬沒想到這個縣學高才生,竟然抹下臉要到梅家做西席,這不合常理啊!

  頓時,梅二小姐楞住了。

  小紅突然一笑,低聲道:“小姐,翁公子對你的心意難道你還不知道。他這是想每日見到你,這才來應聘私塾老師,也好每日都能見著你啊!”

  聽到這話,梅遲禁不住俏臉一紅。然後心中又是大大地不快,喝道:“小紅,你好大膽子,說這些不正經的話。我看這個翁秀才……也不是什麽正經人,今日使出這種手段。”

  哪個少女不懷春,女孩子到了二八年紀自然會對自己未來終身大事有一種莫名的期盼,期盼著哪一天有個英俊的少年迎娶自己過門。可是,大約是小時候對於兄長有一種盲目的崇拜,潛意識中,自己未來的丈夫應該是當年那兩個白衣書生的模樣。

  這個翁春,說句實在話,見到人的時候,眼睛裡有一種赤裸裸的欲念,看了叫人心中厭惡。

  又如何比得上那時,那兩個在春風中、夏日裡歌以詠之,舞以蹈之的儒雅的清爽少年?

  等金管家將題目一出,翁春就第一個跳出來解題。

  聽他解完,梅遲忍不住低訝一聲:“見解獨到,學養深厚,翁應元果然是個人才,能夠從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裡探究出深刻的經義,真是難得。或許……我是誤解翁應元了。”

  小紅一笑:“誤解,那翁秀才看起來眼睛賊溜溜的,確實不像是個好人。不過,倒是生得不錯。小紅不識字,也聽不懂。可看外面的情形,翁秀才好象把其他人都給震住了。也沒有人敢上前同他較量,是不是不說,他要到咱們家做教書先生了?”

  梅遲點頭:“是的,他這麽解題,別開生面,叫人耳目一新,果然了得。別人若再強解,也是老生常談,如何比得過。今天,翁應元贏了。也罷,翁先生的才學在我縣同輩書生中至少也能排名在七八名之間。有他教授阿弟,這次縣試還有後面的府試、院試也多了幾分把握。”

  是的,翁春今天這個題解得當真是妙,不得不讓人心中佩服。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不孝這有三種,阿意曲從,陷親不義,這是其一。意思是,父母有錯做兒女的卻不指出來使之改正,而是一味順從,使父母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按照現在人的話來說,就是愚孝。

  家貧親老,不為祿仕,這是其二。意思是,家裡貧窮,雙親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卻不發奮讀書去做官,改善家中的經濟條件。

  不娶無子,絕祀祖先,其為三。一把年紀了,也不娶妻生孩,使得祖先血脈斷絕。死去的先人不能享受香火祭祀成為孤魂野鬼,這是不孝中最惡劣者,斷斷不能容忍。

  所以才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說。

  讀書人在闡述這句話的時候,大多會從禮儀和祭祀祖先上引申解說,整個主題都味道著結婚和生孩子上面。

  但今天這個翁秀才卻說,無後二字並不是生娃,而是後人沒有做後人的規矩,不修德,不守禮,這才是最大的不孝。

  實際上,這個理論在後世也有不小的爭議。在明朝,讀書人將孔子的話奉為經典。在讀的時候大多從字面上去理解,而不敢有絲毫的深究,生怕曲解了聖人之言,成為經學界的異端。

  翁春今天提出這麽的新鮮的理論,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啊!

  或許,這才是孔子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雖說對翁春心中厭煩,但梅二小姐還是眼睛一亮,大感佩服:翁秀才果然是縣中最好的讀書人之一,若他來教阿弟,沒準這次童子試有戲。

  小紅忍不住問:“七八名之間?那麽,排名一二名的又不知道是什麽人,難道是當年的大公子?”

  梅遲:“大哥的才學當排第二,至於第一,自然是周……”這個時候,當年那個一說話就露出白色牙齒,笑得如陽光一樣燦爛的少年有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又是何等的才氣過人,何等的精致美好。

  能夠寫出這種詩詞這人,天地間的靈氣仿佛都聚在他身上。

  可那個白衣少年已經十年前的事情了。

  眼前仿佛又出現一個頭戴插著雞毛,身穿青布長衫, 滿面酒色財氣的衙役。

  “姓周的,賊子!”梅遲緊咬著嘴唇,心在滴血:“老天不公,怎麽將那樣的才華給了這麽一個卑劣的惡賊?”

  “周賊,是周賊!”小紅突然一聲低叫。

  聽到丫鬟叫,梅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吃一驚。

  卻見船艙的角落裡,那賊子和另外一個壯漢正擠在人堆裡興致勃勃地朝這邊看來。

  當即,梅遲就要叫人把他打將出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周楠卻走了出來,笑道:“方才翁秀才這段闡述非常不錯,不愧是縣學生員。但今天若就翁應元一人唱獨角戲,未免不美。小可平時也日日研讀孔子的著作,有些小小心得。今日道來,還請各位同學指點一二。”

  “周楠,是你!”看到周楠,翁應元大叫一聲,心中卻莫名其妙有點懼怕。

  他和周楠已是仇敵,今天見面,本該直接說破他是衙門的典吏,沒有功名再身,自然沒有資格做梅家的教書先生。

  可不知道怎麽的,自從兩次敗在他手上之後,翁春已經有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今天之所以第一個跳出來答題,也是上兩次比試受到巨大打擊的緣故。

  心道,本書生今天先聲奪人,盡顯平生所學,總該得贏上一場吧?

  但現在見到周楠,他心中猛地打了個突,忽然感覺,就算自己第一個出場,只怕也未必能勝了這姓周的胥吏。

  這廝實在是太厲害了,還好他有罪案在身,不混士林。否則,以他的怪才,只怕世人只知道有周子木,而不知有翁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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