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周楠心中駭然。
作為一個穿越者,自然知道王錫爵在真實的歷史上將來會做到內閣首輔一職。這個藍道行僅僅見過王元馭幾面,就敢篤定此人將來會位極人臣。難道說,相面這種事是真的?
周楠本是個絕對的唯物主義者,對於和尚道士這些宗教界人士大多不以為然,對鬼神之說也是嗤之以鼻。可既然連穿越這種事情自己都遇到了,如今信仰卻有些不堅定了。
其實,周大人並不知道,藍道行身為一個老道士,又一向走上層路線。和他接觸的人不是公卿大夫,就是學界名士。這種人本身就貴可不言,在階級固化嚴重的明朝,天生就是要做官的。
逢人就說幾句“我看好你喲”對道士們來說也沒什麽損失,好話誰都愛聽。
感慨了幾句,六根又笑道:“王錫爵畢竟年輕氣盛,吃你這一通埋汰,只怕也沒臉再來道錄司,周司正高明。”
周楠心情大好:“還是道長你這個激將法高明。”
二人撫掌哈哈大笑,一通酒吃到黃昏,才醉熏熏散了。
果然,如六根所預料的那樣。接下來幾日,那道人又過來串門,說他下來之後又去王錫爵那裡請過一次。王錫爵情緒很不高,問了半天,才知道王舉人向王府那邊請辭,說自己意欲在科場上搏殺功名,怎肯自汙去做雜流官。
為此,還和王府的人大吵大鬧了一通。
士林中人聽到此事,都讚王錫爵不畏強權,鐵骨錚錚,倒搞得王府很是狼狽。
周楠聽到這事心中大喜,既然議論已經起來了,看來朝廷短時間也不可能再安排新人過來做左正,整個道錄司自己算是一手遮天。
畢竟,左正的位置王府有意置喙,吏部若是安排其他人過來,那不是和王爺和李春芳、張居正等君子對著乾嗎,你還考不考慮政治後果?
接下來就是享受生活和等待皇帝的封建迷信活動開搞吧!
在這幾日裡,周楠除了讀書練習八股文章就是個京城各大道觀的牛鼻子們攪在一起。
明朝明太祖整合道教,敕曰:“道凡二等,曰全真,曰正一”,宣告其它小派都需融入這兩大宗才可以獲得朝廷的合法保護,明代道教出現了北全真南正一的區域特點。神樂觀位於江南正一道范圍,主事道官大部分來自於龍虎山、茅山、武當山以及江蘇、安徽等與正一道關系密切之地。
當初邵元節邵神仙就出自正一,而藍道行也是這一派的代表人物。
有了這層關系,周楠和他們的關系極好,被當成自己人,管理起司正事務也是井井有條。
這一日,周楠正琢磨著自己和正一關系密切,可自上任以來卻沒有接觸過全真諸子,是不是去白雲觀走走。兩日後皇帝打醮,是不是請全真那邊也出幾個人。
全真、正一,大家一起聯手把這個齋醮給辦妥當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書辦來報:“司正,外間有個姓史的秀才求見,說是你在安東老家的故人。”
周楠問:“姓史的老鄉,他報上名字沒有?”
書辦:“說是姓史名文江。”
周楠抓了抓腦袋:“還真沒聽說過,請他進來。”他想了想,自己在安東乾過大半年吏員,縣裡有功名的秀才中好象沒有這個人。
如果沒有猜錯,此人應該是來打秋風的。
打秋風,又叫打抽風。
古代的讀書人遊學天下的時候,若是手頭緊,聽說當地的官員是自己的同鄉,便會上門拜訪,談詩論道,蹭吃蹭喝。
天下士子都是一家,又是同鄉,作為一個官員,自然有接待的義務。接待完了,還得送上一筆盤纏禮送。
明朝中後期,不少讀書人都以此遊歷天下,不但不花一文錢,等到回家的時候還能小賺一筆。
看到其中之利,那些落魄的秀才們便群相效仿,搞得士林風氣烏煙瘴氣,搞得那些在清水衙門任職的官員很是鬱悶。
既然老家的讀書人找上門來,周楠自然要客氣接待。這些書生掌握著社會輿論,就算將來幫不你什麽忙,給你搗亂,壞你名聲卻夠你喝一壺的。
史文江沒有什麽名氣,周楠自然沒有什麽心情和他詩酒唱和。等下準備和他聊上幾句老家的天氣、莊稼,然後送上幾兩銀子心意了事。
果然如他預想的那樣,史文江身上的衣衫顯得破爛,滿面塵土,看起來甚是潦倒。
不過,人卻長得儒雅,模樣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史文江大約二十一二歲模樣,顯得很是狂傲,見了周楠隻微微一拱手:“見過周大人,久仰,久仰了。小生也是訪了許久,才訪到你。”
這口音不是淮西方言,周楠心中疑惑,不會是冒充的吧?
表面上他還是溫和地回了一禮,又叫人上了茶。
問:“不知史朋友今日來尋本官,所為何事?”
史文江翹著二郎腿,一副吊兒郎當模樣。他一邊用蓋子輕輕刮著茶水湯面上浮沫,一邊淡淡道:“小生遊學到京城,盤纏用盡……”
果然是將身上的錢花光來尋本大人要民政救濟的,一鼓掌。立即就有一個書辦將兩枚事先準備好的銀錠放在史文江身邊幾上,重量大約四兩。
史文江也不推辭,將銀子收到袖中,接著說:“也好,就當預支的一旬的工食錢。周大人,還請叫人將簽押房收拾一下,那地方有點亂,我這人愛整潔,見得不髒。”
周楠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去,等等,你不是來打秋風的,而是想做我的師爺?直娘賊,一旬就要我四兩銀子的工錢,一個月不是十多兩?比本大人的俸祿還高,誰給你的勇氣?
我本是乾師爺的出身,現在竟然有人毛遂自薦來為本官效力,還真有點不習慣啊!
這道錄司就是個沒什麽事的衙門,周楠手下本就是二十多號人馬。其中能識別文斷字的書辦就有四人,他們就能扮演秘書的角色,實在沒必要再請師爺。
而且,請師爺可得本大人自己掏腰包。
這姓史的要價這麽高,簡直就是失心瘋了。
“史朋友,我們之間好象有些誤會……”
“司正,出事了。”正當周楠要客氣地拒絕史文江的時候,六根急衝衝進來:“剛才貧道去神樂觀籌辦後天打醮一事,官署的人說內帑將這筆款子給扣下來了。沒有款子,齋醮還怎麽辦,天子若是責怪下來,這不要命嗎?”
大熱天的,六根還穿著明黃色的八卦衣,頭帶金冠,整齊得像一隻火雞。估計是因為心中著急,滿頭是都是汗水,掖下兩陀水跡。
這個時候,旁邊的史文江放下二郎腿,將一杯茶遞過去:“這位道長如何稱呼,你先喝口水慢慢說,天塌不下來的。”
看史文江和周楠有說有笑,六根以為他是周楠的貼身隨從,接過杯子一口喝乾,道;“貧道六根,在神樂觀當職,事情是這樣……”
他大概將神樂觀後天要進宮侍君辦差一事說了一遍,又道:“現在上頭不撥款子,事情大了。”
史文江又問:“沒有款子啊,不過是打醮而已,找幾個道士念上幾句經,燒點香了事,也費不了幾個錢。要不,司裡和觀裡湊湊,對付得了。”
六根:“還請教如何稱乎?”
“史文江,從淮安安東來投奔周子木。”
“史先生你卻不知道,這皇家自有皇家的規矩,絲毫亂不得。”六根苦笑,“天子打醮,可不是斬雞頭、燒黃紙、喝血酒那麽簡單。首先你要設壇,需要上好的香木,陳放酒脯、餅餌、幣物,歷祀天皇、太乙,祀五星列宿,為書如上章之儀以奏之。就拿那幣物來說吧,需要以黃金細細打成金箔,用量也極大。至於用來些青詞的綠箋,做工考究,每張價值白銀十兩。”
“齋醮之後,還得布施京城所有的道觀。京城的道觀起碼上百家,逐一布施下來,又是一大筆款子。林林總總,四天下來,起碼五六萬兩。”
這下不但史文江大驚,就連周楠也驚呼:“糜費竟然如此之大。 ”這一年中有二十四個氣節,如果每個節氣就搞這麽一場,花的錢海了去。難怪當初嚴嵩為了替皇帝搞錢,頭髮都熬白了。
這嘉靖實在是太能花錢了。
又難怪龔情當年發瘋去查太倉,發現裡面只剩幾千兩銀子。
明朝國家財政到張居正當政的時候才有所好轉,為大明朝積攢了一筆偌大的家底。
史文江口中嘖嘖有聲:“也不知道天子所使的綠箋紙寫起字來是什麽滋味,恨不能見上一次。道長,既然天子開銷如此之大,確實不是兩個衙門自己就能承擔的。對了,你再講講司禮監的人是怎麽回話的?”
六根苦笑:“還能如何,一句沒錢,自己想轍,就把神樂觀的人給打發了,誰敢廢話?”
史文江皺眉思索,口中喃喃道:“不對啊,司禮監雖然掌管內帑,卻是丫鬟拿鑰匙,當家做不了主。這事天子肯定是知道的,不然,太監們也不敢得罪皇帝。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我道錄司這回麻煩了,錢不是萬能,可沒有錢卻萬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