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鄒應龍額頭上有一根大血管突突跳動,滿面都是屈辱。
而徐階則坐在椅子上,淡淡看著自己的學生:“雲卿,吾輩善養浩然之氣,讀書人當胸有靜氣,怎麽你倒是沉不住氣了?”
鄒應龍:“恩師,這是沉住氣的時候嗎,這是自甘屈辱啊!”
周楠上前施禮:“見過恩相,見過雲卿。雲卿,恩相已是一把年紀,你又何必惹他老人家大動肝火,傷了身子?”
這徐老頭可是個喜歡當縮頭烏龜的,從來就沒有動過什麽氣。這種人,他娘的就是沒心沒肺的,壽命也長。按照真實歷史記載,老徐享年八十整。
鄒應龍氣憤地道:“子木你來得正好,快勸勸恩相。”
周楠:“雲卿你休要置氣,先說清楚是什麽事情,不然愚弟可是一頭的霧水。”
鄒應龍:“徹底鏟除嚴黨就在今朝,事情做都做了,哪裡還有回頭路。可是恩相……恩相他今日竟然親自去嚴嵩府慰問……鄒應龍不能理解……”
原來,嚴嵩退休回家之後,一直在家中稱病不見客。徐階今天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糊塗,竟然跑過去代表內閣探病。
說了許多卑躬屈膝的話,又表態說內閣是支持嚴首輔的。
說到激動處,老徐還抹起了眼淚。
嚴首輔非常感動,甚至叩頭致謝。嚴世蕃也拖著病體跪在地上乞求徐階替他們在皇上面前說情,徐階滿口答應。
徐階都已經亮劍了,嚴家父子如果不知道他是幕後主持人才是笨蛋呢!之所以如此感動,只怕也是做個樣子,以慢徐閣老之心,使之放松警惕。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誰也別在我面前說聊齋。
不過,徐階如此低姿態對嚴嵩卻是一個利好,未必不能加以利用。
政治上的事情關鍵是個風向,徐階親自登門服軟,可以向人傳遞一個信息。
這個信息就是:龜相這次並沒有要和嚴黨徹底撕破臉的打算,他彈劾嚴嵩只不過是順應倒嚴的政治正確,只需一個交易就會改旗易幟,龜相要縮。
如今的嚴黨正處於人人喊打,天下皆敵的局面,急需一個突破口。
世上人心易變,
徐階突然如此討好,嚴嵩如果加以利用,其他跟風倒嚴的大臣、言官們心中必然嘀咕:會不會是皇帝那邊的態度發生了轉變,搞不好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風波也會如往常那樣無疾而終。
再說,從嚴閣老那邊來說,誰會希望自己的敵人多呢?
嚴嵩並不相信徐階,不過,老徐這麽乾對他是有好處的,自然會善加利益,表面上做出感激涕淋狀。
至於徐階不過是要以此讓嚴閣老失去警惕之心。
大明朝兩個輔臣各有各的算盤,心照罷了。
可是,鄒應龍卻接受不了。說完,他流著眼淚諫道:“恩師,嚴賊一黨如今已經是日薄西山,又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此刻,正該恩師你登高一呼。天下正直之士必將慨然響應,何愁大事不成。你如今卻突然向嚴賊示好,豈不叫人心冷。”
“恩師啊,恩師,難道你忘記以前在嚴賊那裡所受的屈辱嗎?將來,天下人又該如何看你?”
他面上又是悲傷,又是氣惱沒,簡直就是痛心疾首了。
正在這個時候,徐階突地勃然大怒,訓斥道:“雲卿你說的是什麽混帳話?常人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沒有嚴家就沒有我的今天,現在嚴家有難,我恩將仇報,會被人恥笑的。休要再多言,否則……”
鄒應龍大叫:“恩師!”
徐階喝道:“滾出去!”
鄒應龍作為徐階的得意門生,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對待。他這兩年因為徐階是他老師,在官場是受盡別人的羞辱,此刻眼見大事將成,老師卻退縮了,再忍不住,大聲哽咽。
卻梗著脖子站在那裡,直楞楞地看著徐階。
眼見師生二人就要翻臉,周楠心中一動。據他所知,在真實的歷史上,徐階是倒嚴的主力推手。
說這人習慣隱忍不假,隱忍到怯懦不假。可能夠居上位者從來都沒有笨蛋,事情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絕,該出手時就出手。今日徐階的情形有些怪,難道說嘉靖的心意又發生了改變?
這個可能性很大啊!
估計這事關系重大,雖說自己是徐階最貼心的心腹,雖說鄒應龍是他的得意門生,卻也不方便明示。
周楠:“雲卿,恩相說得對。閣老入閣之後,首魁對他諸多照拂。嚴首輔對恩相有恩,做人可不能落井下石。”
說罷,對徐階長長一揖:“恩相德行高潔,若嶺上皚皚千年冰,下官深感敬佩。”
“你!”鄒應龍出離地憤怒了,一跺腳,恨恨而去。
等他離開,書屋中只剩周楠和徐階二人。
周楠勸道:“恩相,雲卿性子急,平日裡吃了人埋汰,又受了激,難免識不得輕重緩急。個人恩怨愛恨豈能帶入到國事之中,如今國庫空虛,東南戰事正酣,江南數省一片糜爛。國家宜靜不宜動,實在需要有嚴首輔和徐閣老這樣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這是民心,民心不可違。”
說罷,眼珠子四下掃視一番,又落到徐階面上。
徐階微微頷首,兩人目光碰在一起。
良久,徐階才道:“雲卿太年輕了,他吃了許多苦,也可以理解。”
這話傳遞出一個很明顯的意味:皇帝拿下嚴嵩的意思動搖了。
作為一個穿越者,周楠已經篤定嚴黨要完。嘉靖的動搖也可以理解,沒有了嚴閣老,將來誰來頂替他這個角色,維持已經窮得厲害的超堂這個爛攤子,誰又來為他籌錢?
當然,在真實歷史上,嘉靖也就是動搖了一個多月,才最後動手。
嚴嵩的命運已經注定,等就是了。
周楠:“恩相,下官下去後再勸勸雲卿。”
徐階:“可以。”
他自然知道周楠已經領會了自己的意圖,這小子還真是機靈,不像是鄒應龍遇事一味衝動。老夫心思他一猜就中,果然了得。
周楠:“恩相,學生突然想起一事。九小姐不是許給嚴閣老的孫子做妾嗎,如今嚴閣老估計也沒有這個心思。再說了,畢竟是堂堂相府千金,給人做妾也是委屈,傳出去
對恩相的名聲有損。既如此,不妨將聘禮退還嚴家。想來,嚴閣老也會同意的。”
如今嚴嵩被言官門彈劾得滿頭是包,急需徐階做退讓姿態。如果用這樁婚事做交易,嚴家自然會肯。
徐階:“不然,這婚事還得辦,老夫打算再擇個吉日把阿九送到嚴家去。”
倒嚴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如果皇帝心意改變,以嚴嵩的手段自可輕易將局面反轉過來。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盡快成親,以慢嚴首輔之心。
徐家子孫眾多,一個小小的妾生女對徐閣老來說根本就算不得什麽,犧牲就犧牲了。
“什麽?”周楠低呼:“恩相……”
“你不用再多說了,老夫的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昏頭轉向從徐府出來,回頭看了看巍巍樓宇,周楠忍不住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悲憤得想長嘯。
直娘賊,這才是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
這龜相,隱忍隱忍,都隱忍得沒有人性了。
為了讓嚴嵩信以為真,不惜犧牲阿九。
早知道如此,自己就不該在他面前提起這門親事;早知道如此,方才鄒應龍勸節徐階的時候,自己就應該極力幫腔,促成他下決定和嚴嵩徹底翻臉。而不是為了討好徐老頭,對他大加稱頌。
還說什麽“恩相德行高潔,若嶺上皚皚千年冰,下官深感敬佩。”
我敬佩你個屁!
周楠氣得一口血都要吐出來了。
阿九現在如何了,她被關在府中兩月,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以她剛烈的性子,若是嫁去嚴家究竟會經歷什麽?
還有,嚴嵩一旦倒台,徐階為了同嚴黨劃清界限會逼她自殺的。
周楠不敢想象未來將會發生的一切。
美人計固然是一條好計, 可一旦用到自己頭上,就不那麽美妙了。
“這個老不死的,草泥馬!”周楠忍不住破口大罵。
……
不行,不能任由事態這麽發展下去。
回到通政司之後,周楠低頭沉思。
徐階之所以向嚴嵩示好,除了要讓嚴黨放松警惕之外,最關鍵的原因是皇帝對是否拿掉嚴首輔這個大管家心懷猶豫。
那麽,唯一的破局之道就是加快倒嚴進程,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鏟除嚴黨。
只要嚴嵩馬上完蛋,徐階就沒有道理將阿九送去嚴家。
對的。
周楠興奮起來,腦子飛快轉動,結合著自己以前所閱讀過的史料,仔細推敲。
不過,他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卻把握不住。
在這個時候,通政司鄒應龍判事廳的活兒突然多起來。
老鄒已經兩天沒有來司來,他耍態度撂挑子了。
所有的政務都壓到周楠肩上,讓他沒有余力去運籌倒嚴的事情。
不能再這樣下去,周楠決定還是要去鄒應龍那裡走一趟,說服他回來主持工作。這也是徐階的命令,讓他負責調解他們師生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