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夠給史知縣出言獻策的機會,再事又是他的主意。就想了想,道:“縣尊,本縣人口大約四萬戶,小的看過數字,其中,雇農兩萬,小自耕農一萬四千戶。中上人家五千余。貧雇農雖然沒有土地,卻靠租種中上人家的土地過活。小自耕農和中上人家全靠地裡產出。且,這三類農戶佔我縣人口的八成,關系到地方的穩定,他們的土地是不能動的。”
一個師爺道:“不改他們的土地,這事改農為桑一事怎麽推行?八成以上的人口不改植桑苗,如何向朝廷交代?”
周楠繼續說道:“辛師爺你這就不知道了,我縣有大戶三百余戶,卻佔了我縣土地八成以上的土地。八成以上土地改桑,應該也能向朝廷交代了。”
“讓大戶改農為桑,八成的土地,也足夠了。不過……”史知縣有點心動,又沉吟,他還是有點疑慮。這些大戶人家或者說縉紳乃是大明朝統治的基礎,衙門裡若有事,還得依靠他們。現在叫他們拔了秧苗改種桑樹,得罪了他們,衙門肯定會受到巨大的阻力。
“是啊,這事怕是不好辦。”其他幾個師爺也都出言反對。
周楠解釋道:“大老爺,其實這些大戶人家都有副業的,或在水上承運鹽糧,或行商坐賈,這些收入佔他們每年入項的大頭。地裡的那點糧食對他們來說也算不得什麽,而且,這三百余戶人家中又一百六十七戶有舉人功名,不用納稅。既然朝廷待他們如此優厚,現在也該到了他們為國家出力的時候了。”
反正一句話,這次隻拿大戶開刀,可將事態影響降到最低。再說,面對三百多戶人家的總比直接面對將近兩萬戶普通百姓的強力反對維穩壓力要笑得多,事態也在可控制的范圍之內。
說到這裡,周楠心中突然一驚:直娘賊,三百多大戶,以每戶七口人計算,二千多人,卻佔了全縣八成以上的土地。而且,這八成的土地中又大約六成因為主人家有舉人功名不能交一文錢賦稅。安東縣如此,全天下其他縣怕同樣如此,這大明朝我看是要完。
明朝之亡亡於中央財政破產,他年我若成為內閣首輔,他娘的抽稅先抽死這些食利階層。
史知縣做官糊塗,聽到周楠隨口就報出一串數字,倒是小小地吃了一驚:“你這廝對縣裡的情形倒是如掌上觀紋。恩,照你這樣說來,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本官不耐俗務,此事尚須有人居中聯絡運籌,誰人願意領銜?”
聽到縣尊問,眾師爺面面相覷,都明白知縣這是不肯親自出面去幹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可是,大老爺不肯卻觸怒士紳,他們更沒有理由去當這個惡人。此事就算做成了,史知縣撈了政績,將來無論是高升還是任期滿了一拍屁股走人,倒是爽利,可憐他們還得在安東過日子。
鐵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將來若是士紳報復起來,大夥兒可承受不起。
史知縣面帶不快:“怎麽,沒人肯嗎?本官就要親自點名了。”
師爺們心中都是大急,突然,一人道:“縣尊,在下有個提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來。”
那人道:“改農為桑一事乃是周楠提議,他剛破梅家媳婦失蹤案,所立功勞甚大,是個精明能乾之人。方才大家又聽到的,周楠對我縣地方民情也熟,不若此事由他負責。”
眾師爺同時附和:“對對對,此事我看周楠來辦可以。”
就連知縣也微微點頭,
剛才周楠對於縣中各項數據張口就來,而且他最近的表現也非常不錯,倒是個適合的人選。 一時間眾望所歸,周楠瞠目結舌,差點想抽自己一記耳:叫你多嘴,裝啞巴不行嗎,偏偏要裝這個逼,現在好,把自己給陷進去了。怪就怪我太急功近利,一心要討好上司……悔之莫及。
“能夠為縣尊效力自是我的榮幸,大老爺對我恩重如山,周楠只能勇於任事了。不過……縣尊,各位師爺,在下不過是一個沒有職司的小衙役,出了衙門也沒人當回事啊!要不,還是你們中選個人吧?各位事業德高望重,大戶人家想來也會給先生們一點面子的。”
一個師爺高聲道:“此事非周楠你不成。”他拱手義正詞嚴對史知縣道:“縣尊,所謂功以賞爵職以任能,周楠不管是所立的功勞還是辦差的能力都叫人佩服。而且,周楠以前也是讀書人,又得過秀才功名。文字案牘想必也難他不倒,卑職推薦周楠出任六房典吏一職,專門負責改農為桑一事。”
史知縣:“可,此事待改農為桑一事完結,本官上報吏部即可。”周楠是他點頭招進衙門來的,說起來也是他的臉面。而這人好象辦事能力不錯,倒是可以使用。要想馬兒跑,自然要喂點草。這差事明擺著是個湯鍋,你叫人家赴湯蹈火,總得要給些好處。
“啊!”周楠張大嘴巴,再說不出話來。他也是有雄心的人,欲在衙門裡混得兩年,混個班頭什麽的,乾他十幾年,混個小土豪出來。卻不想,此刻搖身一變成了吏員,這個跨度有點大,也讓他預想不到,喜出望外。
就這樣,他就成為了光榮大明朝體制內的一員。道理很簡單,他做了這個典吏之後,就從地位卑賤的衙役搖身一邊擠進了吏的隊伍中,雖然還是脫離不了胥吏的范疇,卻已經和官粘了一點邊。官吏,官吏,都屬於大明朝公務員的一員。以後,別人看到他也會尊稱一聲周師爺,或者周大哥。而且,他這個吏目會有吏部發文承認的,算是可以真正代表衙門了。
安東縣衙六房都不缺員,如何安置周楠還叫大家頭疼了半天,後決定讓他暫時負責承發房。
所謂承發房,說好聽點是縣令的機要決策部門,可一個小縣又有什麽機要可處置。實際上,這地方就是一傳達室,手下也就兩個半老不新的書辦,毫無權力可言。
不過,歡喜勁兒過去之後,周楠卻發現不對:史知縣剛才說了,要等改農為桑的事情辦完,或者說吏部山東清吏司的主事來安東核查結束之後才上報戶部舉薦自己做典吏,純粹就是畫了個大餅。改桑的事情是那麽好辦的嗎,縣裡的大戶又是那麽好打交道的?這可是直接觸動了人家的利益,所謂殺父之仇可以忘,斷人財路卻是你死我活。
在承發房坐了半天,周楠又將自己以前看過的史料甚至那部電視連續劇在心裡過了一遍。
在明朝嘉靖年後期。即便大力推廣這一新政的浙江省,地方縣上的桑園也不過佔土地的五成弱,已算是政績卓異。而且,這一政策在推行過程中因為地方助理和操蛋的地方官,隻半年就弄出了許多狗血劇情,最後被朝廷及時叫停。
在周楠看來,今次安東改農為桑一事也就是喊喊口號,做做姿態,然後靜待這個新政被朝廷廢止就是了,根本就不用擔心。只是,這乃是他這個穿越者對歷史的先知先覺,自然不好對史知縣言。
“看來,這事倒是不急,先拖一陣子再說,我也不用跳出來做那個惡人。吏部主事現在還在山東,估計還得十天半月才能過來,到時候再想想如何應付,反正是混得一天算一天吧!至少,薪水比從前高得多,而且直接歸史知縣領導不用受歸縣丞的氣。”周楠這麽想,心中又安穩了。
做了吏員就是好,首先是可以脫掉身上那一襲青色箭袖長衫,摘掉插著雞毛的帽子,換上長袍,不用被人青皮狗青皮狗兒地叫,不用顯得那麽猥瑣,整個人也爽氣了許多。其次,整個衙門的人人都改了口,改稱他為周師爺,周大哥,恭敬一些的則直接喊周先生。
大家都看得明白,這周楠進衙門才不過十日就從一個小衙役變成了吏目,定是縣大老爺的心腹,自然是要來討好的。
接下來幾日,衙門裡的小衙們紛紛請他吃酒,直吃得周楠滿面油光,腹部的巧克力似的肌肉也有消失的跡象。
周楠心中得意,暗道:承發房吏目在明朝雖然不算什麽,在現代至少是縣委辦公室主任,副處級,都他娘可以進常委了,還不吊?
叫他喜出望外的好事找上門來,這一日戶房師爺過來同他說,得大老爺恩準,他這個月的俸祿可以補齊,請他找個時間去領。
原來,他以前是個衙役, 每月的工食都由知縣自掏腰包。給多給少,全憑史傑人的心情和腰包厚度,多的時候一個月一二兩銀子,少的時候一兩不到,沒個準數。
現在成了國家正式在編人員,工食銀子就變成了俸祿,由國家財政開支。
按照明朝的制度,縣一級吏員的俸祿由貨幣和實物兩部分組成,每月二兩銀子和三石米。銀子是固定的,三石米經過層層克扣,發下來估計也有一石多一點。
明朝的一石相當於一百多斤,倒夠一個人的夥食。
最爽的是,他現在屬於正式的國家公務人員,只要不觸犯法律,也不怕被人無故開革。鐵飯碗就是好,穿越到明朝半年,到這個時候,周楠才算是徹底地解決了吃飯問題。
說起來自己進城來已經半月,也不知道雲娘在家裡怎麽樣。想起鄉下老家那破爛的房屋和艱苦的生活,周楠決定立即啟程回周家莊把老婆接進來。自己一個人呆在城裡,也需要有人照料生活。再說了,夫妻總是要住在一起的。
這一日他回到住所,正換了一身衣裳要走,突然院門口就有人喊:“子木,子木可在否?”
子木是從前那個周秀才的表字,周楠自從做了囚犯,現在又是一個文吏,已經不混知識分子圈,別人見了他要麽是“楠哥”要麽是“周師爺”這個稱呼自然用不上。此刻聽到外面有人喊,一時回不過神來。
那人喊了半天,又道:“子木,周子木,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周子木,故人來訪問,緣何避而不見,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