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個邀請又實在令二人抓耳撓腮的心癢癢,萬一是真的,《大漢邸報》刊行天下,那月旦評就不是評了,等於察舉孝廉,茂才,賢良方正的舉薦權,在他倆手裡了。
一言可讓人名動天下,一句話就讓人身敗名裂,除了李小仙那個臉皮厚到無可救藥的怪咖,比他倆還能扯淡,對品評免疫外,其他人神經哪有這麽神經?
那真就是一評可決無數官吏前途,一論可論性命呀,他二人則更不必說了,必定留名青史啊。
終於還是文人骨子裡的留名衝動,壓過了中計的擔憂,毅然接受了邀請,北上幽燕辦報。
賈琮官聲清正,二人自然樂的同行,但確是同行一段,卻非同路。以許靖許劭之關心時事,看人事之準,自然明白賈琮心憂為何。
“君子可欺之以方啊。”
許靖評價賈琮道,“冀州個燙手山芋,賈公倒不嫌燙。”
“幽燕之虎,不傷異類才對。”
許劭不同意,“劉伯安仁人君子,絕無弑虎之力,故居虎穴而得安。若換一…”
說著,斜眼看向士壹與士武,毫不客氣道,“就是換了士太守,也絕不敢使幽州,連冀州之郡守,都絕不會遷。”
士壹與士武一愣,賈琮倒是好奇:“為何?”
他確實好奇,士燮是其交趾太守的繼任者,憨厚敦和,師從漢室宗親大儒劉陶,前年劉陶被誣與張角勾結,為表忠貞,絕食而死。
這樣的師徒,為何許劭似言有別意。
“因為惺惺相惜呀。”
許劭冷冷一笑,“冀州是冀州人的冀州嘛,士太守又怎敢北上冀州?自然隻願待在交州不動啦,交州是交州人的交州嘛。”
明受北盟之邀,暗諷北盟不是東西,如此白眼狼,可見其蹉跎曹吏,不是沒有道理。
“呃?”
士壹,士武的眼神縮了縮,目光躲閃,真就有點怕了中原的名士了。
這話聽在賈琮的耳中,則隻覺無比奇怪,別扭。
賈琮說是要微服來看看河工,車駕輿服俱收,可一行人氣度膚色放在那裡,負責督段河工的工頭,不少皆是鄉吏鄉老充任,有眼力價的自是請一行人涼棚暫歇,茶水伺候。
“呦呵。”
扇著蒲扇,喝著大碗盛的薄荷泡葛根,涼亭旁居然就有公告亭,引的傾身細看的許劭嘖嘖稱奇,“河北不愧是人文薈萃之地呀,行不過三縣,看過的布告,公告已逾半生了。”
一個木框平板上,貼著鄴城周邊廣平、廣年、斥漳,曲周四縣的水系與公路圖,虛實線皆有。
漳水,上遊黎陽諸山泉流匯集的清河、滏水、淇水、汙水,洹水等河系為藍,湖泊為藍,漳水西的西門豹渠等人工渠為紅。
戰國西門豹治鄴,處死借漳河“祭河神”殘害百姓的女巫事件,就發生在這裡。
公路為黑,安邑—太原—井陘—中山—鄴城的郡道,與縣下裡亭間小路,粗細並行線段不等。
已修畢的溝渠標著粗紅與竣工日,正在修的雙引虛線箭頭,倒是一目了然,一旁士武卻變了顏色。
凝神細觀木欄上水系圖,竟見勾勒山陵的細線外有標高,不免駭然,這輿圖一樣的公告,居然比交州軍中作戰的陰圖還要精細。
問了下,一旁拄著的葛杖的鄉老,竟說是本縣自製。
再詳探,才知《大漢百科全書》“地理”篇,就有冀州略圖,鄴城又有學了測繪製圖法子的士人,真就是自己繪製的。
非但製圖,新圖還會打上日期,編號,上交“大漢百科全書”的編撰委員會,作為下一版《大漢百科全書》的更新。
用誰的圖,測量,繪製,製圖人的名字就在百科書圖頁上,標生平簡介,直如立傳,惹士人趨之若鶩。
薄荷與葛根的藥理,解渴消暑的功效等,就是百科中來的。
只是《大漢百科全書》不是一本書,“全書”一套常人置辦不起,除了官府與《百科全書》必買的士族門閥外,成套的“全書”只有建有公共圖書館的地方,才有完整的。
一般讀書人有本感興趣的“植物篇”,“動物篇”,“戰史篇”,“海洋篇”,“地理篇”等單冊,就不易了。
鄴城就有義務小學校,可義務之外的書本,是極貴的。
“河工可是發的力役?”
賈琮關心的卻是徭工,兵役就是徭役的一種,無償修長城,河工的力役,無償為官府當差灑掃的雜役,無償當兵打仗的兵役,都是徭役。
“非征非募。”
涼棚內一座陪的老耄,拄拐拈須而笑,“開的是私渠。”
棚內數老,皆年耄已衰,年輕後生竟是一個都看不到。除一中年縣吏外,只有倆膝下小兒,在地上爬來爬去。
自春秋起,就有三赦,幼弱,老耄,蠢愚,罪不及三。漢起孝道後,三老治鄉,六十五以上老人,更有奉養,祭祀食肉者唯老人,歲高且有天子賜宴。
老人在鄉中地位,自武帝後,就騰然高企,地位超然。平常是不用下田耕作,勞動的。但涼棚中的幾老,卻燒水的燒水,擺碗的擺碗,看起來挺忙活。
似是自願的忙活,一個個老臉樂淘淘的樣子。
壯年壯婦都在河堤上下坡的挑擔挖土的忙活,氣氛熱烈且揚歌,確實不像行屍走肉的徭役河工模樣。
可私渠一說,還是讓賈琮迷惑不解,望著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長土堤,狐疑道:“如此長渠,竟是豪族家渠?”
他暗忖,數裡長渠出去,即隻澆灌渠周田地,豈不是此處豪族坐擁良田數十萬畝?
“渠不是豪族家的,倒是渠邊地不少是地方大戶,官紳部曲的。”
涼棚中一鄉老,看著同在棚內的縣吏,拐一頓地,臉有不平之色,“渠道何處走,大戶比我等小民消息靈通著呢,提前就將漕渠,運河,鄉路要貫通的周邊荒地,贖囤下來了。”
“可不是。”
旁邊一老提拐一指河堤,“這漕渠東岸就盡是閔氏地,西則全是耿氏田,甄渠一開,俱成通衢水田矣。”
“甄渠?”許靖詫異。
“閔氏耿氏本地大族,可囤田積地,開渠修路的錢糧卻怕是不夠。”
鄉老拈須而笑,“雇我濁鄉六亭的錢糧,便是世襲二千石太保甄氏所出。”
許劭聽出了蹊蹺:“老丈方才所言,非征非募,雇河工不為募?”
“不為。”
鄉老搖頭,臉上說不出是滿是不滿,“開渠修路,半分錢也無,隻包吃喝,鎬鏟且不齊,連帶擔土的扁擔藤筐,還多是我等自備呢。”
“那為何?”許劭更奇怪了。
“開渠修路,利田稼惠桑梓,通衢匯融四方,雖陋鄉寡民,豈有旁貸?”
鄉老高瞻遠矚的先揚了把大義,才把正氣凜然的神色一斂,拈須嘿嘿一笑,“渠開可灌本鄉田,路通本鄉自先走,又哪裡是給別家幹了?且漕渠一通,過往漕船,三十石以上舟楫,都要繳過河費哩。”
“啊?”許劭一愣,這不刁民麽,“你等敢攔河設卡?”
“怎是我們哩?”
鄉老脖子一梗,不服,“全冀州都要收費,又不光我們收。路上走的馬駕輜車,外州馬駝,不掛我冀州的行鏢紅旗,也不給走哩。”
“又不是我們收。”
旁邊一老一邊把膝下小娃塞進嘴裡的樹枝,拔出扔掉,一邊插口道,“鄴城統一收費,本鄉只能分潤少許,大頭還是被縣裡的狗官拿去了。”
棚中的縣吏聞聲不樂意了,三角眼一豎,不滿道:“啥叫縣裡拿去了?我等哪有收費之權?亂收費不怕吃罪?收費的是海關。”
“海關?”
賈琮,士武等人一愣的功夫,許靖與許劭對視了一眼,登時了然。
“就是冀州山海港關基建管理公司嘛,簡稱冀州海關。”
縣吏換上了看土包子的眼神,一副這你都不知道的樣子,“我們冀州海關與幽州海關是平級的,都是帝國海關總署下屬的州級分公司。你們要是有閑錢想投資,我建議你們認購我們冀州的建設債券,我們衙門就賣。
一年一期,還本付息,五分年息。兩年期年息六分五厘,三年期利八分,五年期年息一毛二啊,咱家也是個子錢家啦,我…家舅子就壓了整整五千元,投在五年期建設債券上啊,五年後可得八千塊, 啥也不乾,淨賺三千。”
“不計年複利麽?”許劭問。
“啥叫年複利?”縣吏一頭霧水。
“沒什麽,我是說利且不小。”許劭笑了笑,一下就明白為何不用計複利了。
“帝國海關總署?”
賈琮的心口發堵,跟被人悶了一拳似的,深感冀州的反動形勢,恐怕還要在他的預期之上。
果不其然,縣吏馬上就道:“第三帝國海關公司嘛,股份製的,一股他媽超貴,要兩萬多塊,我實在一股也買不起。不然,倒是想買一股,掛個小股東當當。”
說著,臉上浮起了一股豔羨之色,大拇指一豎,“河北地,手裡有海關股的哪個不是這個?不是士宦高門,就是黑道巨擎,身家大小不用誇富,股票桌上一拍,尺子一豎,看厚度嘛。”
賈琮頹然的一捂臉,暗道:“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