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不想把同樣的小錯誤,再犯到牛叔與鄧將軍身上了。”
李軒語氣依舊平淡,“與你們講感情還是其次,關鍵你們比我還窮呢。佯攻之兵,隨軍就沒帶啥油水,真沒啥好搶的。
我與牛叔論義,可以與鄧將軍談感情,因為我視你們為一家人。可是牛叔啊,對不是一家的人,我也有禽獸的一面呀。
禽獸這個東西啊,最凶殘的時候,就是護崽,護食的時候。
我尚無崽,故我命即我崽。當我護我這條命的時候,我就不是人了,禽獸能做的事,我都能做。
廣陽郡的物資,就是我的食。我這條狗,若是悶頭在盆裡吃食的時候,牛叔您伸進來一隻手,萬一被咬了,不是我不義,是我的眼裡只有食。
那個時候的我呀,就是禽獸。若是遇上,恐怕就不能再跟牛叔,陣前敘舊了。”
“沙場征戰,各為其主。”
牛春臉上的皺紋深了幾許,輕歎出聲,“網開一面已是不該,視警於前更是婦人之仁,多少士卒身系於你一念之間。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太平道起事倉促,便是失密。小仙之義,牛叔領了,往後切不可輕失軍機。”
“這種可對可不對的箴言,就是一個瓶,可讓瓶中的人撐大成瓶,對瓶中人是指路明燈。對瓶外的人,不過就是個瓶。”
李軒聞聲一曬,幾口吞掉剩下的半拉包子,抽出張紙,邊擦手邊笑,“假到真時真亦假,真到假時假亦真。失密可害己,就可害人。愛可愛人,就能殺人。我今釋牛叔等老弱南歸,對牛叔是義,對黃巾就是刀啊。”
牛春正要說什麽,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哨響。
循聲望去,就見北谷口處,兩面彩旗正在疾舞。
谷口一傳令兵上馬,朝這裡馳來的同時,谷內兩側待命的赤旗軍,正在列隊朝北谷口而去。
“怎麽回事?”牛春一愣。
“北山道的黃巾,越過五十步了。”
李軒盯著旗語看過,歪頭看向牛春,輕聲道,“牛叔,您待在這,我看看去。”
“同去。”牛春說著,起步就朝北走。
李軒沒與牛春一起朝北走,而是與身旁待命的臨時侍衛交代幾聲,轉身上了高台。
北谷山道上,黃巾鼓噪不休。
擠在山道上的黃巾人群蠕動著,不知不覺的向前。
“不會有詐吧?”
“谷中虛實,誰知?”
“牛隊率的人在啊,說是無恙。”
“誰知牛春是否與短毛妖串通。”
“讓短毛妖出來,給我們一個交代。”
山路上的黃巾正鼓噪,忽而頭上天空一暗,一朵黑雲“嗡”的一下雨落而來。
“啊。”
“赤旗軍放箭啦。”
“上當了。”
突如而至的箭雨,把毫無防備的黃巾,射的一片哀嚎。
擠在一團的人群,躲箭閃避中前傾後倒,一個倒下就是波浪般帶倒一片,相互擠壓踐踏,哀嚎不絕。
葫蘆谷內。
“小仙。”
牛春快步跑到高台前,欲登台卻被台下刀盾手左右攔住,隻得惶急的朝台上虎皮高椅上坐著李軒大喊,“你為何讓人放箭?”
“我沒有讓人放箭。”
安坐虎皮大椅中的李軒一攤手,露出個無辜的表情,“早說好了,越過五十步,就會放箭,士卒執行的只是早前未撤銷的命令,無需我再讓人放箭。”
“老弱鼓噪,是隨性慣了,性子發了,不是為衝谷。”
台下的牛春一臉惶急,“你先讓弓手停手啊。”
“鼓噪是因為有人鼓動,因為那些人,不尊重你,不守你的令,不守約。”
李軒安坐椅上,笑吟吟的望著台下的牛春,“牛叔,我若不想人不尊重我,士卒不守我令。我就不能朝令而夕改,不能言而無信。
我若希望他人守約,我就不能不守約。既然與我約定了不越過五十步,越過的人,就是不尊重我,就是不守與我訂的生死約。
那些人為什麽要越過線,我不關心。我只知道,他們越線了,不守信,毀約了。”
“小仙。”
牛春見身後號令不停,弓弦顫動不休,遠遠慘叫一片,不由激動的渾身顫抖,衝台上的李軒大吼,“那都是老弱啊。”
“誰家的老弱呀?自家的老弱,不相乾的老弱,還是敵人的老弱呀?自家的老弱才是老弱,不相乾的老弱就是不相乾,敵人的老弱還是敵人。便是敵人的婦孺,照樣是敵人。對敵人,就要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
台上的李軒無動於衷,一手似無意識的輕輕拍打著扶手,依然對台下的牛春笑語吟吟,“我可以原諒自家老弱的一些任性與見事不明,正如我家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多是一群蠢貨。我一群表弟表妹侄子外甥的,也是天天鬧得我頭大,我也想弄死他們。
可那畢竟是親人,蠢歸蠢,煩歸煩,鬧歸鬧,還是一家人。我對一家人一向寬容,我不是大義滅親的人,講的就是小義氣,最喜歡徇私枉法幫自家人脫罪,好讓家裡的蠢貨老弱禍害外面不相乾的老弱去,少他媽煩我。
牛叔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家的老弱那麽蠢,讓他們鬥虎撲狼的不現實,可又不能不進食。一家人一家人,我一人即便渾身是鐵,能撚幾根釘呀?
蠢家人笨歸笨,搖旗呐喊,送個輜重的沒問題。弟弟妹妹侄子外甥的鬧歸鬧,爪牙鋒利呀,乾正事的時候聽話啊。
豐厚的輜重,鋒利的爪牙,忍饑挨餓,忍氣吞聲能養出來麽?可家裡的蠢貨老弱又乾不過外面如狼似虎的家夥,那怎麽辦呢?
那就只能讓他們禍害外面不相乾的老弱,以為滋補,磨磨爪牙。那就只能等我把敵人家的虎狼咬住,讓自家的蠢貨老弱,以敵人家的老弱為食嘛。
牛叔啊,不相乾的老弱,敵人家的老弱,就是我家老弱的磨刀石,就是我家老弱的食物啊,你該不會讓我去同情食物吧?您高看我了,也小看我了。
我一個獵鹿的人,若為鹿感傷,又有什麽資格,坐在高台之上?”
身後此起彼伏的報令聲與弓弦的嗡嗡顫鳴,遠方慘叫一片,面前是笑吟吟的面孔與和風細雨的話音,不含絲毫情緒波動,直讓牛春感到渾身燥熱,遍體生寒。
“小…仙帥。”
牛春嘶啞著嗓子,張了張口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也是從軍三十年的老卒了,軍中的規矩又不是排解鄰裡糾紛。莫說同情憐憫,軍中論的是軍法,理都向來不論的。
他情知小仙陣前釋敵,已是仁至義盡,己方又不守約在先,鼓噪而進,還讓赤旗軍手下留情,這不扯麽?
“求仙帥放俺出谷。”
牛春昂頭,衝台上的李軒一抱拳,“俺願陣前喊話,讓……”
“牛叔啊,甭扯什麽帥不帥的,您還是喊我小仙吧,營裡廚子都這麽喊我。”
李軒依然高坐椅中不起,臉上依然笑容和煦,“約是什麽,就是盟。盟是什麽?割牛耳盛朱盤,取其血歃於玉敦,是謂盟。日月底下的那器皿呀,一落地就碎了,沒再粘的必要。前約既已毀,咱再立新約吧?”
說著,抬手朝北谷山道一指,“南歸之路,不動則通,動則無。這一動,約就毀了,穿谷南歸的生路,自動的那一刻,就已不複存在。
時下數千黃巾淤塞北山道,崖上旗語又告訴我,其後尚有源源不斷的黃巾過來。若我猜得沒錯,方才於人群中鼓動的便是後續過來的黃巾精壯, 證明居庸城下黃巾,戰心已無,崩潰在即。
時下你等已危如累卵,居庸之兵不出,一是內有雄關可依,外有八萬黃巾輪番攻城。二是居庸之南盡皆山地,關內諸胡部酋節的隨侍騎兵,使不上力,又互不統屬。三是上谷郡太守高翔在關內,其乃高士,站得城關之高,才能看得遠嘛。有堅城可依,易不敢輕兵,寧可悶城死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可居庸是兵不輕出,不是不能出,時下關前可沒有八萬能隨時源源不斷撲城的黃巾。只有不到兩萬糧將罄,死傷滿營,士氣低沉的亂民。
更何況又有數千黃巾,爭相擠進了北谷山道,牛叔若是居庸城內將官,會如何做?
軍功在前,又無後顧之憂,南谷又有我等堵路,一旦居庸城內之兵殺出,即便我北方軍一步不動,近兩萬黃巾弟兄,也會十不存一。
官軍與諸胡部,可不會把蛾賊當做自家人。
翼、青、徐、兗,豫等州,黃巾似乎不受官軍之俘,官軍好像也不收黃巾之虜?那便是居庸城下的高洪部黃巾,被官軍屠個一乾二淨,想必牛叔也不會意外吧?”
牛春默然無語。
“軍功誰立不是立,與其死在居庸內的陌生人手裡,不如就便宜我吧。”
虎皮大椅中的李軒站了起來,抬臂向北山路一指,“此時北谷山道上數千黃巾擁堵一團,天賜良機,隻用三百重甲士循山道砍殺,就可以如驅羊群,直抵居庸城下。
待潰軍再倒卷回城下高洪本陣,我隻用三千藤甲,便可將你等兩萬黃巾,全殲於居庸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