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還是不行。
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最愛管閑事,該嘲諷的士人與黔首,照樣嘲諷不屑。
可假字的定位一分,畢竟分流了,從絕對反對,變成了有讚成的,就有反對的。還有一部分原本反對的,變成了遊離砝碼,成了事不關己,我不說話,就看看。
這很好,勢一分,讚成的一有,外部環境一變,原本被噴的心中自卑不敢學,人雲亦雲不屑學的文盲,嘗試著,小心翼翼的,走入了脫盲的隊列。
於此相對的,是本就以不著調享譽北盟的李小仙,名聲更操蛋了。
可劉虞既不是讚成的,也不是反對的,對錯是孩子才在意的東西,他這種人看的是利弊。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心中越發震動,眼神越發莫名,喃喃道:“老夫懷柔諸胡,靠的是官祿,恩賞。小仙竟用的是風,於潤物細無聲之中,移風,易俗。”
又問,“營中胡騎,為何願學漢書?可是強迫?”
“那倒不是,是辱人在前,以利相挾。”
劉備臉上浮起一抹古怪,“小弟為人荒唐,喜嘲胡人天生腦子缺漿。便是鄉裡庶人,也被辱成天生賤命。便是連他的假字,也萬萬學不會,胡人與庶人一樣,皆隻配做睜眼瞎。”
“若是學會了呢?”劉虞明白此乃激將。
“那小弟便輸了。”
劉備笑呵呵的一揚下巴,“小弟喜與人賭,若是營中胡騎能識寫三百假漢字,便晉一階,夥食提一等,允吃小灶,月領餉米翻倍。
若是北盟下轄的在地鄉流民,可識寫五百字,則月派救濟糧加五成,鄉民則月派‘讀油’一升,‘書鹽’二斤,‘識醬’三壇,‘字醋’四罐,戶加‘文栗’五鬥,三指肥膘肉六兩。
軍中一月一校,在地鄉民半年一考,只能識字愈多,一字不準少,少字則下月福利勾銷。”
“讀書識字,油鹽醬醋?”
劉虞喃喃低語,眼中浮過一抹敬佩,搖了搖頭,唇角又掀起了淺笑,捋須道,“學斯文偏用粗鄙之字,教化天下卻以言欺人。小仙不似仙,非是仙風道骨,無靈童在伴,不居廟堂盤坐,不近人間,不求心遠地自寬,他接的是地氣啊。”
說著,歎了口氣,“讀油,書鹽,識醬,字醋。鄉民求讀書識字,要拜師奉上束脩,爾等卻要予學生發文栗。老夫是賜胡撫胡便以為化胡,爾等卻是胡漢一視同仁,以漢待胡。長此以往,胡皆知漢心,不知己為胡身矣。”
“宮殿眺堯聳街衢況物華,風雲今際會千古帝王家。”
劉備下巴一昂,自信而笑,“我大漢風物,絕非飲毛茹血的胡人可望其項背。其心越是心慕我漢風,其身就越是艾我諸夏。按小弟的說法,這就叫量北盟之物力,結與胡之歡心。”
“北盟太小。”
劉虞聞聲哈哈一笑,擺手道,“該量幽州之物力,結與胡之歡心才對。老夫要好好參一參小仙的假字,若是果易學,便由州庫撥給錢糧,老夫蕭規曹隨,就按照爾等的法子,也討一討塞內諸胡的歡心。”
說著,又是一揮手,“玄德吾侄,頭前帶路,老夫且尋仙去。”
“…備喊小弟過來就是。”劉備遲疑道,“畜棚汙濁,怕是……”
“不怕。”
劉虞抬腿踱步,擺手示意劉備投前領路,不在意的問了句,“小仙莫非在畜棚煉丹不成?”
“那倒不是。”
劉備趨至劉虞斜側,乾咳了一聲,“估計在稱糞呢。”
劉虞:“……”
……
南營輜重區,牲棚。
六個用木杆撐起的駱駝氈房外,一峰峰大小毛色不一的上韁駱駝,或臥或站。
有橫臥的駱駝身下鋪著大布毯,輜隊的駝工就蹲伏在駝背之後,用膝蓋斜壓駝肩部及半臀,手持毛剪,從駝右後脅部到石前脅“哢嚓哢嚓”開剪,再沿剪線平行剪腳部與腹下毛,再剪右側前後腿毛。
一叢叢駝毛落到乾淨的布毯上,跪在上面的駱駝,毛發同樣洗的很乾淨。
剪毛的駝工乾的很專心,一個“把子”剪收的駝毛駝絨多了,是有功賞的。
一個駱駝氈房不過一丈半長,卻要睡二十余人,兩個什還要多些,只不過輜隊的駝工皆是“什長”軍銜,他們內部把自己叫“把子”。
“把”的就是駱駝,一個人能牽帶的駱駝峰數,好的把子能一人“把”二十峰駱駝,手生的僅能把十二三峰。
一個駱駝房子裡二十余駝工,就要“把”近三百峰駱駝。
卸貨上貨有士卒,北盟輜隊的把子們,除了行軍牽帶外,便是日常養顧駱駝。
把子們早先不少是跟隨蘇雙與張世平的胡人,在草原上的時候沒如今這麽累,平常喂養好駱駝,駝貨時一牽就行了。
可跟當家的入了北盟,一下就忙的不要不要的,早先滿地亂飄,無人在意的駝毛,時下得全得剪收。
剪毛就得洗駱駝,不能讓塵土混在駝毛駝絨裡。開始沒洗過駱駝,洗兩三峰就能把人累癱過去。
非但要收剪駝毛,幾個把子跪在木箍桶前,正在擠身前的駱駝奶。
母駝旁沒小駱駝,只不過腦袋上,掛著個像是馬料包一樣的口袋,裡面是幼駝的毛絨。
騙母駱駝催奶的。
如果讓北盟輜隊的駝工,選個天底下最大的騙子出來,所有人都會選北盟後勤大總管李軒,連母駱駝都騙。
可也別說,畜生就是畜生,即便母駱駝知道被騙了,還是忍不住產奶的欲望。
大騙子曾對駝工們說,這叫生理信號刺激。
駝工不分胡漢,沒人細究什麽叫勝利信號刺激,只是對盟裡的仙兒,越發敬畏了起來。
莫說讓母駱駝嗅幼駝毛了,仙兒讓幹啥就幹啥,哪怕把駱駝全宰了呢,也沒人願意刺激仙兒的生理信號。
即便是仙兒讓把每峰駱駝編號,每天無論喂養,或是行軍,載重駝運,都要收集駱駝糞,稱量,駝工也老老實實的照辦。
畢竟,不是白乾,每天細心收集糞便,認真稱量駝奶,駝毛的把頭,隔三差五的就能領到功賞。
再說,也能學到不少神秘的手藝。
開始,駝工是不大看的起仙兒的,尊重是對盟裡貴人的謙卑,不是因為駱駝。
隨便一個駝工,無論胡漢,都能一眼看出來,李軒最初連公駝母駝都分不清,卻要讓駝工按照他的交代養駱駝,這不扯麽?
只是,隨著早先任由褪落的駝毛絨,變成了一件件駝衣駝被駝毯,日漸增多的駝奶,變成了叮當作響的五銖錢,變成了一咬滿嘴油的肉包子,變成了越來越豐厚的錢糧功賞。
李軒,慢慢在駝工的嘴裡,也就變成了仙兒。
如今,即便仙兒讓把駱駝全宰了,駝工本能就會提刀就捅,真就不會猶豫的。
畢竟,盟中日益增高的地位,越發豐厚的錢糧,讓原本整日蓬頭丐面的駝工們,明白聽誰的才有肉包子吃。
特別是早先被蘇雙從鮮卑,烏丸,雜胡諸部買來的胡人奴隸。就是因為駱駝照料的好,原本視其為奴,都不正眼看他們的蘇雙,都鄭重的拱手拜謝。
胡人奴隸知道,事情起了變化,就是因為駱駝,他們的地位待遇變了,由此,更是悉心照顧駱駝,聚精會神的去聽哪怕仙兒的一個不經意的自言自語。
會養駱駝的多了,會拿幼駝的毛,騙母駱駝催奶的仙兒,駝工們祖祖輩輩,都沒見過一個。
單就這一招,回到草原,在部落裡也夠做個小奴隸主的。
可胡人駝工沒人願意回去,不是眷戀漢地,是不信部落的貴人,會賞罰分明,會重視一個奴隸。
便是連駝工中的漢人,都不信就是因為自家駱駝照顧的好,有哪個士人,會為自家鄭重行禮。
駝工們是真把北盟當了家,身為“北方軍”中有“什長”軍銜的一員,便是隸屬輜隊,日常也同樣按照《軍官操守》要求自己。
他們是輜隊,是養牲口的駝工,可卻與步騎軍的什長一樣,同叫“士官”。
他們不是卒,不再是奴,按仙兒的話,駱駝就是他們的兵。
駝工皆知仙兒騙人不償命,可還是願意信。
信了的駝工,平日便是手中的活做完了,也閑不下來。
此時,不少忙完剪毛,擠奶的“把手”,就在駱駝房一旁,架著鍋,炒著白面,蓧面,做炒面乾糧,炸黃醬、黑醬,羊肉炸醬。
北盟輜重駝隊的規定,是拔營行軍前,什伍必須攜帶一次夠二十天的乾糧。
駝工卻把“一次”,改成了“始終”,一有空閑,就把消耗的乾糧,補足二十天。
因為仙兒對他們的期望,是有朝一日,可一路護持保障大軍,千裡奔襲,萬裡長趨。
北方軍都要靠他們這些駝工護持哩,聽著就來勁哩。若自己都保障不了,又如何保障大軍?
他們可不是民伕,不是累贅,他們是北方聯盟的駝隊把手,是士官,是保障大軍千裡奔襲,萬裡長趨的人。
他們,才是北方軍的主人。
盡管仙兒的瘋話總是令人不可思議,可無論胡漢駝工,無論出身多麽卑微,就是願意信。
“你個熊海子,怎麽就不信我呢?”
一聲怒吼,從畜棚糞便堆放區外噴了出來,兩張簡易原木長桌旁,李軒指著拎著屎袋不前的土豆鯉,破口大罵,“讓你兜個糞,你都裹足不前,你個混飯的熊孩子,怎麽比我混飯的時候還沒職業道德呢,你像個混飯的樣子麽?”
“哼。”
范鯉鼻子上拴著三條紅領巾,雙手拎著口大布袋,扭頭衝李軒一瞪眼,甕聲甕氣的回罵,“李小仙,你就是欺負我,想用糞把我熏死,你信不信我范鯉豁出去了,深吸一口,一屁崩死你。”
“哎呀我草。”
李軒被罵的一暈乎,抓狂不已,“土豆鯉,你這是逼我拿你做土豆泥呀。鄙視哥的人那麽多,你算老幾?再不聽話,我拿彈弓彈你小幾幾,第二次警告你啊,不想讓你未來的媳婦哭泣,你就趕緊給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