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一方從人造的小山坡上衝下來以後，看似輕飄飄的落地，實則膝蓋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不過還沒達到受傷標準，他也就沒吭聲，咬咬牙繼續拍攝。

藝人中，最辛苦最危險的一個種類，就是願意親身上陣的武打演員，因為這件活計想要拍好，門檻不低，從辛苦度來看，也絕對不比板磚輕松多少。

關鍵是風險，武打演員或是替身的風險，是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承擔的，有點類似於中等危險性的競技比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冒著各種各樣的受傷風險，輕的如曹一方先前手指骨折，嚴重的，有些藝人在五肢都曾有不同程度的受傷，如果實在走了背運，軀乾的傷勢就更為糟心，頸椎腰椎這些脆弱的部位一旦受創，落個終身殘疾都是有的。

好萊塢算是在人身安全方面極其重視，技術方面也足夠到位，即便如此，每年都會聽到不少替身演員受傷甚至死亡的新聞，演員本身倒是很少有這樣的問題，那是因為好萊塢的合同一般不會讓演員親自表演有危險的動作戲。

國內還沒那麽嚴苛，像港島還有這種敢打敢拚的拚命三郎精神在傳承，大陸則逐漸靠攏好萊塢，不過不光是劇組為了保護演員安全，不光是為了成本和拍攝進度考慮，主要還是大陸的年輕演員並不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時代變了，年輕演員普遍沒有了老一輩的拚搏精神。

所以蕭笑生導演和李榮在看這場打戲時，滿眼都是對曹一方的讚許。

一看就是龍套的一位獨眼大叔，猛地一甩長發，環首大刀直取曹一方下三路。

“喝！閹賊找死！”

刀鋒貼地橫掃，掀起一道沙塵！

曹一方牢記著真實感，下手不算客氣，對雜魚的打鬥尤其講究快準狠，絕不能拖泥帶水，撩起衣擺，一個一百八十度側身轉體，波瀾不驚的衝腿彎處側踢，獨眼大叔立馬單膝跪地，曹一方短劍反手，在脖子處一抹。

倒下，撞起沙土。

身影挺拔，微微扭頭，給鏡頭留了個煙視的小眼神，殺機凌然，血腥氣撲面而來。

這一段要先打完一圈，後面再補拍類似脖子上出現血痕之類的細節鏡頭，所以他乾脆利落的繼續乾下去，雖然最後剪輯出的效果不是長鏡頭，但在拍攝時的難度是類似的。

劇情中，攏共跑路的反賊有六人，邱丕扮演殘血狀態，正以一個類似貴妃躺的姿勢半伏在地上，遙遙怒視曹一方，不時的從嘴裡咳點血沫子，為一會兒爆種做準備。林淳熙演技在線，正摒棄前嫌，丫鬟一樣著急而貼心的護在邱丕身前，單膝跪地，一對娥眉刺反握攏在身前，一邊焦急的看場中局勢，時不時還回頭照看邱丕的狀態。

要不是知道他們倆現在的狀況……所以說，演員真可怕。

他們還算輕松，曹一方是這場的戲眼，鏡頭從頭到尾基本都跟著他，壓根沒空緩口氣，一高一矮兩人圍攏過來，高的那人使斬馬刀，矮的用杆子鞭，還有一位阿姨居中偷襲，右手的細長的苗刀，左手使用錦衣衛那順來的軍弩。

這三位都是武行出身，硬橋硬馬的功夫，但在戲裡只是稍有點戲份的特約配角。

曹一方演出了稍有幾分吃力，但仍然遊刃有余的態度，他的傷手始終的負後的，左手握劍靈巧的見縫插針，這裡主要依舊是飄逸的俊功夫，直到……

高個子大叔悲憤爆種，高高躍起，斬馬刀勢若千鈞的往下一壓！

曹一方單手短劍格檔，這把劍本來就是斷開的，用膠水粘連，這一下當然就啪的斷開，這裡兩人動作慢了一點，

高個大叔的斬馬刀依舊往下斬，曹一方看似險之又險的側身避開。但刀還是擦過了他的胸口，衣服刺啦一聲破開一道口子，低頭血袋暴裂，流出一道血跡。

刀口斬落地面。

曹一方一腳踏上，不動如山。

這會兒拍攝，這裡只能用慢動作，所以看上去就沒那麽有觀賞性了。

高個子大叔演的不錯，面紅耳赤的往後用力拔刀，卻怎麽都拔不出來，一位攝像老師幾乎是撲倒在地上，以仰拍的視角，呈現曹一方此刻略顯猙獰的表情。

他只是笑，但一般人還真沒法笑得這麽難看。

從最初登場，直到最後的殺青戲，曹公公永遠是一副懶懶散散遊刃有余的欠揍德行，直到此刻受傷，他才初露猙獰。

這個表情很古怪，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在發呆，只是兩顆眼珠子挪到了眼眶底下，仿佛看著什麽令他驚奇的玩意兒。

他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於是嘴巴裂開一道口子，以誇張的弧度上揚，完全詮釋了什麽叫皮笑肉不笑。

“打得不錯。”

那種摩擦感極強的陰森聲音，再次讓眾人頭皮發麻。

“該賞。”

這裡哢了一次，整段戲結束，再往後，節奏驟然一變。

斬馬刀大叔的眼珠子被戳瞎了，然後曹一方在他天靈蓋用力擰了一把，本來需要後期特效支持的地方，國內有省錢的做法，就是讓他反穿著衣服，再拍一條，通過剪輯和聲效，呈現出整個腦袋被擰了一百八十度的效果。

接著剩余幾人吼的吼，叫的叫，瘋也似的招呼上來，曹一方武器被毀，這才有機會呈現所謂真實的“打擊感”。

猛起一腳橫踢，矮個子被踹到兵器脫手，然後大娘衝上來掩護，試圖從背後橫刀劈斬，曹一方頭也沒回，卻退了一大步，縮緊距離，這個距離長刀就施展不開了。

然後肘擊，大娘彎腰，再用李榮教的那一套掌法功夫，大娘就像個人形竹子，隨著曹一方一掌一掌迅猛無儔的劈砍，她的骨節如同竹節一樣，一寸一寸被打折，然後垮塌下去，吐血而亡。

打到這裡，曹一方才算心裡有底了，這部片子就算製作粗糙，特效感人，至少有一點，自己負責的這些武打部分，絕對是遠超前作的效果。

心裡才算舒服了一些。

同時也湧起對這些武行演員的敬佩之情，就算不提動作，他們的演技也一點兒都不遜色專業院校畢業的那些所謂科班演員。

接下來，林淳熙在這個環節，貢獻了一段可算精湛的表演。

為了男主的小宇宙爆發，女主這裡非死不可。

林淳熙被一通爆虐以後，癱軟在地上，道具師和特效化妝在她的左右胳膊動了動手腳，讓她看上去兩隻手的關節都被自己的娥眉刺釘在了地上，凸顯曹某人的殘暴。

看到這一幕，曹一方很擔心自己的形象會不會過於可怖，在孩子們心裡留下莫大影響，造成一波脫粉潮。

畢竟自己之前扮演的角色還是很偉光正的。

林淳熙唇間鮮血汩汩而出，神情迷離且富有某種奇怪的誘惑力，邱丕盤膝而坐，試圖用什麽什麽神功衝破體內的竅穴，激發出可以暫時壓製傷勢的潛力，來爆種打怪，救美人脫離魔爪。

可惜編劇不讓。

曹一方這時還沒忘自己加的設定，拿出白帕，細心的擦拭手上和臉上沾染的血跡，目光平直不帶半點情緒的看向邱丕。

有潔癖的冷血殺手，不新鮮，但仍舊嚇人。

林淳熙歪著頭，望向邱丕方向，氣若遊絲的說:“還記得你說過……要帶我……去看……你家鄉的大海……對不起……我……看不到了……但我可以想象……那一定很美……”

曹一方心裡默默的吐槽編劇，這臨死前的台詞一定要寫的這麽狗血淋頭嗎……

“你喜歡大海……”邱丕依舊緊閉著眼，用力咬牙道:“我一定帶你去看！”

曹一方表現得愣了愣，似乎覺得極為好笑，他蹲下身來，溫柔的用滿是血汙的手帕蓋住林淳熙的眼睛，細聲道:“小孩子別看。”然後就要舉手拍下。

“曹公公！”邱丕睜開眼，吐血，喊道:“別殺她！你要抓的是我！印信秘籍我統統都給你！她只是個普通的江湖人……”

一掌劈下，林淳熙乾脆利落的咽了氣。

邱丕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還有地上的林淳熙。

“既落江湖內。”煞白的臉龐，猩紅的唇，曹一方微微一笑很陰沉:“便是薄命人。”出於對原劇本台詞的惡心，他又靈光一閃，擅自改了台詞，“你給不給無所謂，東廠要找的東西，都會找到的。”

不過導演沒說什麽。

“啊啊啊啊啊——！我殺了你這條閹狗——！”

這裡又哢了，這一段戲結束。

蕭導演和李榮都過來跟他們講了講戲，然後表揚了一下所有演員的辛苦，曹一方客氣了幾句，然後就開始補妝，喝水，休息，只是走開時，看到邱丕似乎不太高興，湊到蕭笑生身邊低估什麽，隱約聽到什麽“台詞……亂改戲……影響別人什麽的話。”

估計八成是說自己的，但曹一方壓根沒當回事，現在他很清楚邱丕看他不順眼了，使什麽絆子都正常，反正他自己覺得不錯，如果導演要求改回去……那就再拍唄，誰讓人是導演呢。

不過導演終究也沒說什麽，只是在開拍前，這個脾氣溫和的老頭子，有點為難的提醒:“一方啊，我對你改的詞都沒意見，就是……剛才的就算了，後面的……”他皺眉難言，曹一方表示理解:“我知道，如果其他演員有意見的話，我完全按照劇本演就行，您不用為難。”

“誒，你還是懂事的。”蕭笑生捋了捋花白的頭髮，慈祥的跟他又寒暄了幾句:“老鄒最近怎麽樣，你剛跟他合作過，他抽煙還那麽凶嗎?以前老跟我說咽炎太嚴重，要抽中草藥的香煙調和一下哈哈哈……”

“那估計沒什麽效果。”曹一方笑道:“拍神雕那會兒，每天早上剛到劇組，都能聽到他咳痰咳得像要變身一樣。”

“哈哈哈哈……”蕭笑生撫掌而笑，笑了一會兒臉色就變了:“呃，不好意思，我老毛病，去趟洗手間……”

於是這老頭就夾著腿一溜煙的跑了。

搞的曹一方很費解，結果他的小助理歐陽與默對鄒導演的老毛病倒是門兒清，告訴他道:“蕭導演業內有名的膀胱小，情緒一激動就要去開閘放水……”

……

再開拍時，就是曹一方和邱丕兩人的打戲，兩人都不用替身，於是李榮又花了很長時間跟他們排演動作。

這場戲也簡單的很，無非是女票的死讓主角莫名的打通了經脈，然後爆發出一波強勢進攻，但由於這種功法透支嚴重，時間短促，很快就萎了，然後被曹公公一頓暴打，跌入山崖，獲得另一番奇遇。

其實後續安排是很奇怪的，因為按理說，主角被曹公公虐到半死，升級後應該來找茬找回場子才對，這樣才能有逆風翻拍的爽點對不對?結果這裡卻並非如此，因為曹一方要殺青了，後面曹公公就不見了。

劇本中的說法是曹一方被安排去執行另一出任務，去往邊境追殺某良心發現的錦衣衛頭子，主角往後顛覆東廠，大鬧皇宮，居然都沒他什麽事。

其實曹一方心裡很清楚，這是因為預算問題。這部劇是華盛和京城還有江海市其余幾家影視公司共同出品的電視劇，班底大多華盛出，製片人每家公司都出一個人，他們商量下來，讓曹一方來演這個角色，一方面是為了曹少欽這個情懷ip。

找誰呢?找曹一方不是最好嘛，最近人氣足，新聞多，能拉到額外的流量，又有白玉蘭獎和某戲精綜藝認可的口碑演技，同時外號也叫公公。

能做宣傳的點太多了，一石多鳥。

但他也貴啊，客串一把得了，真讓他從頭到尾演，那預算又得往上加不少，幾家公司一合計，肯定是用這種性價比最高的方式，讓曹一方客串一把，不佔用太多時間。

所以這劇本從頭到底和龍門客棧貌似沒啥關系，最後上映用不用這名字都兩說，故事是全新的，人物也是全新的，曹少欽是拿來蹭的熱點情懷，可算彩蛋級人物。

曹一方甚至猜測，原劇本裡壓根沒自己這角色，或者乾脆這劇本也是立項後才臨時攢出來的垃圾玩意兒。

……

“好，！”

兩人就位，再度開始，曹一方身體已經有些累了，但精神很亢奮，因為和邱丕對戲的這一套動作是很精彩的。

結果沒打幾下，邱丕動作就錯了。

“哢！”蕭笑生問道:“怎麽回事?”

邱丕用下巴指著曹一方，對遠處道:“他動作錯了。”

曹一方一臉懵逼，第一反應還真懷疑了一下自己，“呃，要不我看看回放，我倒沒注意。”

邱丕都沒過去，曹一方一個人走到蕭笑生身旁，看了一段，看完後和蕭笑生對了對眼色。

他確實做沒錯，是邱丕沒跟上。

李榮叉著腰，矮矮胖胖的身子像是鼓起來了一樣，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尤其像蛤蟆臉……還蠻可怕的。

他沒說話，對蕭笑生做了個怪相，好像在質問這是神馬情況。

蕭笑生跟他嘀咕了幾句，然後安撫似得拍拍他肩膀，於是李榮很無奈的搖了搖頭，跑過去又跟邱丕溝通。

曹一方就戳在旁邊看著，賈潮和與墨湊過來，賈潮小聲問:“老大，什麽情況。”

曹一方斜眼看著邱丕方向:“母雞呀，感覺要搞事。”

與墨的大眼睛在劉海下眨巴，縮著脖子湊過來:“我覺得老板今天這戲殺不成青了。”

賈潮呆萌問:“為毛?”

曹一方冷峻的瞥他一眼:“都說了他要搞事。”

賈潮瞬間變臉，努力讓自己顯得心狠手辣，於是眼睛一下子就沒了:“需要我去解決嗎?”

曹一方點頭道:“好的，去把他嘴裡那根牙簽拔出來，插進他的菊花，然後打斷他的狗腿，拖到衛生間把他的頭浸在馬桶裡，每半分鍾讓他緩口氣，以此循環折磨兩小時。”

“咿……”聽到前半段描述，與墨炒雞嫌棄的看著曹一方。

“明白。”賈潮渾身殺氣的往前走去。

曹一方一把揪著他領口就拽了回來。

這時馮田也過來詢問了一下情況，曹一方如實相告，這位看起來溫和老實的底層演技派，猶豫了半晌，才道:“你有得罪他嗎?”

曹一方瞄了眼在不遠處沒事人一樣做伸展運動的林淳熙，果斷道:“沒有。”

馮田難得刻薄一句:“那可能是磕多了。”指了指太陽穴:“這裡壞了。”

曹一方驚奇的笑著看馮田，因為他特別清楚，像馮田這種秉持低調圓滑原則的底層小演員，能說出這種話來得多不容易。

還好，沒有等太久，李榮就跟邱丕溝通完畢，臭著臉回來了:“他覺得他沒錯，這會兒倒不願意用替身了，OK，那繼續。”

曹一方松了松筋骨，隻好又上去繼續，只要邱丕願意好好拍，NG幾次他倒是無所謂。

只是這回……

才按照套路過了兩招，邱丕一拳搗在曹一方左臉，力道不輕，他身體有點失衡，往旁邊趔趄了幾步。

“哢！”導演喊停，工作人員趕緊過來看看情況，曹一方心頭火起，十分確定這貨在搞事情。

“沒事。”曹一方摸了摸臉，隻覺得有點牙疼，瞄了眼邱丕，這貨現在好像懶得裝了，一臉你丫真脆的神情，曹一方笑道:“現在不是我錯了吧?”

“這一段需要情緒比較激動，我代入的有點深，不好意思啊，力道控制的不太好。”邱丕給出解釋。

李榮看了看表，不滿道:“很晚啦，你這樣不行，用替身吧。”

蕭笑生面色不虞:“邱丕，曹一方這是最後一場戲了，我們沒必要影響他後面的行程對不對?差不多就用替身過了吧。”

“導演。”邱丕一臉很吊的表情:“我也想突破一下自己，好嗎?相信我，我能搞得定的，再來一次。”

蕭笑生看向曹一方，雖然邱丕咖位高，但如果曹一方拒絕的話，他也得考慮影響，可能就強製要求上替身了。

“那就再來一次。 ”曹一方壓著火氣，想看看邱丕到底意欲怎滴。

“行，注意分寸啊。”蕭笑生提醒了一句。

結果……

一次，兩次，三次。

曹一方算是體會到前世某些武打演員，在片場拍打戲的艱難程度了，你不但要注意做好自己的肢體動作，得足夠漂亮有力，還要做好表情管理，畢竟是拍戲，像曹公公這種高冷角色，你就算累的像狗，你也不能吐舌頭不是?

在這個基礎上，還得他麽的躲開對方有意衝你打過來的黑拳黑腳！

第三次，邱丕掄圓了胳膊往曹一方腦袋上撇，這裡完全錯了，根本不用導演說，因為這時候按照劇本，邱丕應該在挨打才對。

曹一方多久沒受過這種鳥氣了?他就像一個一直往裡填火藥的木桶，這會兒直接炸開了，乾脆幫邱丕矯正一下，拗回劇本中該有的態勢。

左手護頭擋住這一拳，右手握拳直衝邱丕鼻梁。

邱丕心裡本來正在偷笑，啊，雖然這次玩的他自己也很累，但是出氣的感覺爽啊！

你曹一方新秀又怎樣?新晉視帝又怎樣?你還是個小咖！我要整你你就得受著！你還能怎麽樣?別說現在是在拍打戲，有點個把失誤實屬正常，就算我明刀明槍的揍你又怎麽樣，你敢還手嗎?你還想混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結果想得正歡，眼前一花，鼻梁一麻，天旋地也轉。

噗通一聲，邱丕捂著鼻子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鼻子痛得厲害，淚水刹那間擠出眼眶，一片模糊的世界裡，只能聽到曹一方怒氣勃發的吼聲。

“第四次了！有完沒完！你特麽當你是貞子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