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祖大壽說的很是緩慢,但他相信滿桂聽的懂。
重修錦州乃至大凌河城,這是孫承宗的心願。
從大戰略來說,錦州扼守遼西走廊,是咽喉要地,兵家必爭之所,如果大明隻守關門,錦州無甚要緊,但只要守寧遠和覺華,錦州就很重要了,有錦州在,寧遠可保不失,而大凌河更是守備河西的關鍵堡壘,只要把大凌河各堡修好,築兵防守,可以沿河西進北上,把廣寧拿回來。
有十三山在,再收復廣寧,等於和建虜沿河對峙,雖然短時間內看不到收復遼東的希望,沈陽和遼陽的收復時間遙遙無期,但從整個戰略態勢來看,對大明就是相當有利了。
當然這只是孫承宗的想法,對將領們來說看到的就是賺錢的機會所在。
正如祖大壽所說,錦州已經被後金一方所毀,如果想要修複就得花費大量物資,撥銀只是第一步,底下能報銷的費用還很多,修複這一城池,總體費用報個大幾十萬兩,並不算太過出格。
滿桂沉默了一會兒,端起酒杯與祖大壽碰了一杯,他道:“我隻願多收家丁,練成強兵,以報督師大人重用信賴之恩。”
祖大壽一本正經的道:“在下也是要多練家丁,以報國恩。”
談完了正事,祖大壽輕松很多,祖家的收入來源很多,但主要來源是在土地和吃空額和貪汙軍餉上頭,這些事一年有個幾萬兩就算不錯了,而收入的大半部份要用來養育家丁,畢竟祖家到目前為止不僅平安無事還越發被朝廷重視,祖家保留的實力才是最重要的。象李成梁晚年時,貪汙享樂,李家諸子在李如松死後也只顧享樂,無人顧及軍務,李府家丁,煙消雲散,結果李如柏打了場敗仗,被朝野攻擊,落個被迫自殺的下場,如果李家還有幾千家丁,朝廷裡就算人人喊殺又如何,難道朝廷敢冒著逼反李家的風險真的降罪?
看明白這一點之後,祖大壽增強自家實力的想法就沒有停止過,不管怎樣,祖家一定要保持現在的地位,為了這一點,不管是土地還是白銀,還有對敢死之士的招募恩養,祖家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在前兩年,祖大壽擔心建虜來攻,同時也有政治投機的原故,對重修寧遠陰奉陽違,後來被迫臣服於孫承宗後,修築寧遠城的大半工程都是祖大壽負責,到這時祖大壽才漸漸明白,朝廷對遼東的策略已經徹底變了!
寥寥無已的土地和丁口,只剩下幾座城池的遼西之地,朝廷一年撥給的銀兩就超過了三百萬兩!
這麽多銀子要怎麽用?
老孫頭用銀子無非就是打造兵器,練兵屯田,開墾土地建造房舍,然而花錢的最大頭還是築城!
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祖大壽恨不得抽死自己。
當初居然那麽糊塗,抗拒築城之事,需知築一城便是要動員數萬人乃至十幾萬人,光是虛報損耗開銷這一塊,在寧遠一城他就賺了幾萬兩,而直接把整箱的撥銀帶回家,祖大壽也不止幹了一回,修築寧遠一城,祖家就最少撈了十萬兩以上,如果按孫承宗的計劃,修築幾十個軍堡和若乾座重要的城池,祖大壽有把握最少撈到百萬兩以上,甚至更多。
“適才督師臉上似有不悅之色,”祖大壽與滿桂吃喝一輪之後,打聽道:“是不是因為車輛征集不順利?”
“不錯。”滿桂皺眉道:“原本督師大人一心想和裕升能夠幫忙,現在看來有些指望不上。”
祖大壽含笑道:“和裕升也是有實力的大商家,而且以車馬物流聞名於世,這事兒怎麽會有困難?”
滿桂道:“張瀚說是能在半個月內集結一千五百輛馬車到寧遠,
這不是胡說八道麽。督師大人甚疑其人,自然也有有些信他不過。”祖大壽哈哈笑道:“這張瀚確實是大吹牛皮了,一個商行哪有這麽多大車,我看他能弄來二三百輛也就很不錯了。”
滿桂深以為然。
“張瀚的條件是什麽?”祖大壽好奇心還沒有得到滿足,繼續詢問道。
“他不要額外加銀。”滿桂道:“督師大人原本擔心和裕升為難,影響生意,所以願酌情補償一些銀兩,不料張瀚說無需補償,只要日後通州大倉到遼東的糧食和相應的物資運送,都雇傭和裕升的車馬就可以了。而且最好是明發旨意經內閣,以為定例,就算督師日後回朝,接手的經略或薊遼總督也不能反翻。”
“他這是要細水長流麽。”祖大祖含笑點評了一句,接著又說道:“如果他真能搜羅來那些大車,運個幾十萬石糧食到十三山,從此十三山不複為朝廷之憂,這個功勞之大,倒是可以答應他的條件。”
滿桂輕輕點頭,表示同意。
其實孫承宗一接到張瀚的信時還是很高興的,但一看到張瀚願意提供的車馬數量,孫老頭頓時就覺得不靠譜,一般的大車行有幾十輛破爛大車就算規模很大,可以做好幾個州會的生意,張瀚的車行馬車都是精工所製,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而且張瀚名下的車行遍及京師河北山東宣府大同陝北等處,倉促之間又能集結多少?孫承宗認為張瀚在十來天的時間裡能集結二三百輛大車就是極限了,以和裕升的運力,一車五十石,一次就能送一萬五千石,加上寧遠到永平府一帶集結一些能拉十幾石重量的普通大車,能送兩萬石糧,也夠山上支持好一陣子了。
糧食是有的是,覺華島就正常有十幾萬石左右的儲糧,筆架山也有大量存糧,加上其余各城,堡的存糧也有很多,加起來幾十萬石總是有的。
一石一百二十斤,就是說關外隨時都有七八千萬斤的儲糧,加上粗糧豆料,這是天文數字。
對後金來說這都是極大的財富,但對大明來說糧儲就是國力的體現,自從張居正梳理過漕運和厘清土地後,嘉靖年間京師和北方一帶儲糧不足的現象早就解決了,每年都有四百萬石糧食從南方經運河直運通州,漕運是朝廷最關注的重中之重,沿河一帶部署了大量衛所,承平日久之後這些衛所索性就改為漕兵,他們和南方的衛所改成的漕幫負責運糧,而南方兩湖和江南都是糧倉,不論豐年或是欠收,送往北方的糧食從未短少過一斤半兩。除了糧食,還有朝廷需要的布匹,絲綢等特產,也是經由運河源源不斷的送往北方。
通州的糧儲,在萬歷十年左右抵達一個高峰,儲糧從來沒有低於千萬石,以天啟皇帝和朝野間對十三山被困軍民的關注,糧食是需要多少可以運多少,加上要盡可能撤出一部份婦孺老弱,孫承宗認為能送上幾百萬斤糧食,最少可以叫山上熬過一冬,等明春時錦州和附近軍堡都修好了,明軍對十三山的威脅加大,很有可能建虜自己撤圍走了,那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
除了對張瀚承諾的不信任之外,叫孫承宗惱怒的就是張瀚還有幾句話。
他建議孫承宗不要把糧倉放在覺華島,寧遠之外的小型軍堡也不要儲存糧食或其它的軍械物資。
寧遠,錦州,中左所,到山海關,這些大城不妨放一些軍資,但張瀚建議孫閣部還是把大量的物資放在山海關,這樣最為保險。
雖然張瀚的書信言詞十分恭謹,但潛藏的意思卻是叫孫承宗十分憤怒。
很明顯,這個青年商人對關寧兵的戰鬥力沒有一絲一毫的信任,張瀚的意思雖然隱晦,但以孫承宗洞若燭火的觀察力來說,明顯的就只有一個意思:關寧兵不能野戰, 修築的各堡和城池只能單獨固守,而覺華只是一島,離岸最近處不到十裡,寒冬時海面封凍,騎兵可以長驅直入,無險可守,寧遠城的關寧兵再不敢出兵援助,覺華就等若死地矣。
叫孫承宗最憤怒的分析就在於此,在他的戰略中,錦州,寧遠,覺華,還有沿路各堡,平時守備,戰時互為援助,以一城吸引建虜大軍,俟援兵四集,則虜騎困兵城下,又需再應對援兵,必定左右為難,陷入困境。
如果按張瀚所說,則現在整個遼西的防禦體系等若虛耗軍資,數百萬兩白銀形同浪擲,還不如不修寧遠,直接放棄山海關外的所有土地,這豈不就是王在晉等人的想法?
在這書信背後,孫承宗不得不推敲,這是不是閹黨對遼西戰略的一次試探性的進攻?
原本老孫頭雖然不欣賞張瀚投附魏忠賢的行為,但在當初既然是王心一主動挑釁,張瀚被迫反擊情有可原,又有和裕升資助十三山的義舉,孫承宗對張瀚始終還是有一些欣賞,不過這一次的書信著實惹怒了老孫頭。
如果是私人的事情,不管怎樣孫承宗都有涵養包容,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容易對小人物寬容。但如果是涉及到軍政大事,特別是整體路線爭執的大事,孫承宗的憤怒可不會輕易消彌。可以說孫老頭已經足夠有涵養了,如果是換了別人,很可能遼西一帶的和裕升分號早就被查封了。
“真是自作孽啊。”祖大壽聽了滿桂的話之後也是由衷感慨起來。
滿桂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