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各地的水旱災異,去年的山陝地方地震,連續幾年北方大面積的旱災,九邊費用不足,頻頻發生的小規模兵變……不過總體來說,值得憂慮的也就是東虜一家而已。
就算是東虜,恐怕也沒有人會提心它能席卷天下,最少在天啟年間絕不會有人這麽想。
整個大明,看起來還算是國泰民安,全國大半的地方還算太平,每天的賦稅不僅沒有減少還增加了,九邊重鎮仍然在拱衛京師和北方,遼鎮經過幾次慘敗後又終於鞏固了防線,短期內東虜不太象是有再次進攻的打算和可能。
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象和裕升這樣的事,不得不令人在心中有詭異奇怪之感。
一個大商人,組建了一個地方團練,迎擊過來犯的北虜,然後因功成為衛所指揮,連續兩年和北虜交戰,最終打敗了北虜的主力,拿下了歸化城?
這是大明自土木堡之後,行舉國之力都辦不到的事情啊……
嘉靖年間,土默特部還曾經突破邊牆,一直打到京城城下,惹得嘉靖皇帝暴怒,斬了兵部尚書來泄憤,這才隔了幾十年,居然連土默特部的老巢都給端了?
如果沒有詳細的奏報,恐怕這殿中的人,真的不敢相信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還有呢……”
魏忠賢匆忙趕過來,一臉苦笑的呈上奏折,轉身站在皇帝金台下的一側。
這個當口,沒有要緊的奏報魏忠賢也不可能跑進來添亂,眾人都是偷瞄皇帝,想從天啟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來。
“這是孫先生的奏報。”天啟臉上沒有太明顯的表情,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他放下奏折,說道:“十三山的仗打完了,東虜沒佔著任何便宜,各將用命,和裕升的兵馬擋住了來襲的東虜,保住了糧食和下山的老弱婦孺,把人救出來小兩萬,現在正逐地安置。孫先生說,和裕升立功還是不小的。”
殿閣之中,一片沉寂。
信王使勁的捏著自己的手,還用牙齒咬著自己的舌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出聲……信王殿下憋的很辛苦,小臉憋的通紅,他要很使勁才能使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和裕升之事,確實事涉反常,較為詭異。”葉向高身為首輔,當然是他先說話,當下從從容容的道:“不過朝廷也不需過於在意,和裕升以團練向北擴邊,原本是朝廷允許之事,多次打勝北虜和東虜,也是朝廷馭使得得當,朝廷當大大方方的承認其功,褒獎其忠,其攻下北虜的歸化城之事,需看下一步的行止如何,若激起各部北虜反撲,惹動草原大亂,威脅邊鎮,到時候朝廷自有另一番措製。”
天啟先是皺眉,聽到最後,點頭讚道:“老先生真是老成謀國,所論乃是正道,朕心著實安慰。”
顧秉謙這時閃身出來說道:“大學士薊遼督師臣孫承宗請設車營,仿和裕升大車式樣多造大車以利軍資物流,臣以為應該早日開工,所需銀兩,需及早撥付。”
“可。”這事是孫師傅所奏,天啟原本就要答應,而此時顧秉謙也展現了一個大學士應該有的胸襟和能力,天啟頗為高興,臉上露出笑容來。
顧秉謙又道:“各地的和裕升分行商號,平時所行之事,生意交往的商家主顧,臣以為應當著地方官府加以注意,以防百戰之士在內地生事。”
和裕升的團練雖然不是正式官兵,也不是衛所兵,但連續三戰勝利,加上去年的拓邊百裡,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去年報兵上來說是三千人不到的團練規模,在大明的官紳團練體系中並不算太離譜,不少地方守備是世代相襲的武將,又兼任地方團練,所領人馬從幾百到過千的都有,張瀚是名臣之後,又是大商人和衛所武官,所領兩三千人的團練保護商道安全,並不為過。
而今日看來,和裕升的團練絕對不止三千之數,朝中的人又不全然是傻子,三千團練在邊境招募些夫子,多立墩台軍堡北移防線,這並不難辦到,而深入草原與北虜交戰,還分兵到榆林城下,沒有過萬兵力是怎麽也不可能的。朝廷的大同一鎮,核實過的兵馬不過八萬人,其中只是在額兵馬,要沙汰掉一大批的老弱,一鎮強兵其實也不過兩萬人左右,和裕升以一商家之力,能供養過萬精銳,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叫朝廷上下感覺驚心動魄了。
顧秉謙的意思也很簡單,從今往後,朝廷要對和裕升的人嚴加看管,甚至杜絕其分號的發展和行動,這只是先期的著手,如果和裕升真有什麽不軌行跡顯露出來,各地的分號和其麾下人手,不是說一聲“拿下”,就是叱吒立辦?和裕升已經是有名的天字第一號的大商家,號稱富可敵國,僅從這一次一千多輛馬車匯集京城就能看的出來其財力有多恐怖。那些大車,京師裡的勳貴太監們都是看著眼紅,一輛好的四輪馬車,車身閃閃發亮,走的又平穩,一點兒不顛,出城散散心,掃個墓什麽的都是又方便又快捷,加上車身做的十分華麗,做工精致不說,還鑲嵌著不少名貴寶石,連車門把手都是純銀打造!裡頭還有暗格,放著一些當用的小物件,酒水,小食,字畫,器玩,還有藥丸一類急救的東西,這麽一輛車,哪個達官貴人不想弄一輛?
一輛和裕升的大車,不僅是財力的象征,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和裕升的車不僅賣的貴,而且開始時還是限量出售,買到大車的人不僅得有錢,還得有相當的地位,有一輛和裕升的馬車,不僅是財力的體現,也足可體現出身份地位。
這樣的大車,雖然不是那種華貴的載人馬車,但和裕升一下子就能出動一千五百輛之多,這種財力,真是令人怎舌!
天啟目露深思之色,半響過後方道:“士農工商,各有其道,行商亦是有關民生,此事宜緩行。”
顧秉謙碰了個小釘子,不過他並不以為意,躬身一禮後退回了班次。
閣臣們退出之後,信王立刻忍不住說道:“皇兄為何不同意顧先生的建議?和裕升謊報團練人數,編練大軍,擅用兵馬北上,以臣弟來看,不僅要查察各地和裕升的分號,最好立刻將其財產和人員查封扣押,斷其根源。”
天啟臉上露出笑容來,他對這個皇帝向來很有耐心,他解釋道:“適才沒有同意顧先生的話,是因為下頭的人向來會扯著虎皮當大旗,吾這裡只是要提防戒備,底下的人就會直接封店拿人。和裕升在數省之地有過百家分號,其生鐵熟鐵行銷數省,鐵器發售乾系極大,其遵化和靈丘兩鐵場一年出鐵過千萬斤,若是底下的人孟浪行事,於國計民生大有乾礙。”
信王一臉倔強的道:“那亦不能坐視其拿賺來的銀子養自己的兵,壯大團練,始終會成為大明之患。”
“這自然不成。”天啟道:“吾已經決定諭令工部自即日起不再接受靈丘產鐵,仍舊用閩鐵。朝廷采買,一律不得用和裕升所物,其大車朝廷要立刻仿製,最好再支持幾家勳貴也成立車馬行。”
信王這才有些明白過來,皇兄雖然沒有同意顧秉謙的提議,但並不代表什麽都不做,雖然表面上一切照舊,但暗中會對和裕升有很多嚴厲的限制,這樣和風細雨,但潤物無聲,於無形之中就削弱了和裕升在北方的影響力和財力。
就算這樣,信王也感覺緩不濟急,他對張瀚向來有看法,和裕升的諸多行事在信王看來完全是目無法度,這兩年信王因為對和裕升的不滿廣為人知,不少人也特意將一些事稟報給他,其中不乏挑撥與不實之語,這樣反過來更證實了信王的判斷,和裕升這樣的商行組織完全不守法度,張瀚當然也不可能忠於大明,對這樣的近乎亂臣賊子的人物, 信王感覺應該行雷霆手段,還是顧秉謙的辦法最好,雖然這人不是東林黨的,是魏閹門下,但見事的看法居然不俗。
信王當然不知道,顧秉謙的打算就是把水攪渾,借此機會看看能不能攀扯到孫承宗身上,茅元儀這個突破口一直留著,至於魏忠賢那裡,他和張瀚的關系就是張瀚靠賄賂攀扯上的,向來十分疏離,魏忠賢對張瀚與和裕升不會留半點情面,顧秉謙若是借此事打開局面,魏忠賢只有支持,絕不會因此發怒。
另外魏閹門下對和裕升龐大的財富積累早就眼紅的很了,在此之前是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張瀚不僅打通了魏忠賢的關節,和朝中很多黨派痕跡不深的大佬還有勳貴也頗有交誼,另外上動天聽,對付張瀚難度頗大,所以朝中盡有不少人對和裕升的財富動心,卻始終並沒有人敢於下手。
若是借著此次機會把和裕升的財富拿出來瓜分就是最好不過,天啟還算明智,斷然否決了顧秉謙的提議。
這事兒,信王當然不能明白端底,他的經驗隻局限於宮廷和王府,也隻局限於書本,他每天接觸的人群也只有那幾個太監,對人情世故,世間險惡,真的是毫無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