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會館的門子跑進來,拜道:“總鎮大人,外頭來了一個小內使,說是打宮裡出來的,要趕緊見你一面。”
“哦,請他進來。”
宮裡的小內使大抵都差不多的打扮,冬天暖韃帽,夏天涼帽,穿著青色或藍色的曳撒或是直身,腳上一雙白皮靴,講究些的還會戴一些玉佩飾物,眼前這個就是如此,一看就是在宮裡混的還算得意的,年齡不過十五六歲,神情模樣已經頗有驕橫之態。
兩個武將都站了起來,雖然他們一個是總鎮,統率大同鎮數萬大軍,一個是一路參將,肩負重任,都是高品武職,但對著這個宮中出來的小宦官還是主動拱手問好,臉上神色絲毫不敢怠慢。
“咱家見過兩位將軍。”小宦官也拱了拱手,說道:“咱家是奉魏公公之命出來,特意有話囑托兩位將軍。”
周遇吉和黃得功對視一眼,眼中並無意外之色。
原本兩人以為魏忠賢會親見他們,現在看來他們還是成色不足,不值得魏忠賢親自召到私邸會面。
以前兩人一個是京營遊擊,一個是四衛營參將,見魏忠賢的機會按理來說應該不少,但魏忠賢見的都是京營和四衛營裡的勳貴和重將,對他們這些中層武官根本不屑一顧,原本想著地位轉變,可能會有機會和這個權閹見面,現在看來還是自做多情了一些。
這小宦官說完之後就閉口不語,周遇吉皺眉,黃得功隻得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大約十來兩重,遞給那小宦官,說道:“身上沒得多少現銀,委屈小公公了。”
“也罷了。”小宦官神色有一些不滿,但還是意料之中的態度,顯然是因為這趟差事要緊,也沒有辦法再多拿捏這兩個窮鬼武將。
將銀子塞到懷裡之後,小宦官道:“魏大倌說,近來事情很多,不及見兩位了,知道兩位將軍必定會早早上任,臨行之前有機會再見,沒有就算了。有一句話他老人家說一定要提醒兩位,上任之後,要緊的是杜絕人情關說之事,潔身自好,有些不足可向軍鎮之內彌補,萬不可對外打主意。其二,就是凡事鎮之以靜,莫要以皇爺囑托就多生事端,各軍鎮弊病頗多,一時很難振作,諸位將軍上任之前,魏公公都是這般囑托的。”
小宦官說完一拱手,轉頭便走。
黃得功和周遇吉面面相覷,半響之後黃得功才道:“看來上頭也不是周兄想的那樣無知。”
周遇吉苦笑道:“這下我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今天皇上召見,談及京營佔役,皇上隻以為京營佔役有十之一二,卻不知道佔役是十之七八,在冊營兵,緩急時能召集的十分之一二而已,真的東虜突然破了山海關進來,能扛槍上城頭的京營兵只有萬把人,四衛勇營也只有一萬多人,能信之任之的將領,我不知道我們出京到外鎮之後,還能剩下幾個?”
黃得功聞言皺眉道:“京營佔役嚴重我是知道的,不過有這般厲害?”
“這事從孝宗年間就已經沒救了,現在這些太監,勳貴,大臣,哪一家不佔幾百個幾十個名額?拿著朝廷的糧餉,給他們做雜務,甚至做買賣,種地,雙份的好處,誰不想要?”
“孝宗年間?”黃得功不解道:“不是說孝宗皇帝是聖主明君,弘治年間號稱中興嗎?”
“那是文官的中興,孝宗軟耳朵,事事聽他們的,自然是明主聖君。弘治之前,成化年間京營佔役還只是朝廷興修大工用,不管是修陵還是修城,總歸是在正經名目上,弘治之後,就徹底完蛋了。”
周遇吉想了想,又道:“反而是武宗年間,頗有興革,把弊端扳回來不少。”
孝宗弊政當中,有一項是幾乎沒人知道,歷史學界也很少提,但是結果卻非常嚴重的,那就是“京營佔役”。
京營包括三大營、十二團營等,是大明重要的軍事力量,但大明朝廷卻經常用這些軍隊來進行一些工程建設,包括修造宮殿、城垣、陵墓等,把士兵變成勞力,影響操練。京營佔役越嚴重,官軍戰鬥力就下降得越厲害。
成化年間,京營佔役已經成為了一項弊政。孝宗即位之初,在即位詔書上把它列為先朝弊政之一革除,下令山陵修建完畢後,京營官軍不許再做其它工役。但是沒過多久,他不僅讓京營重新投入繁重的工役,加上他迷上了佛道齋醮,大起寺廟,又寵幸外戚,至使京營佔役越發嚴重,除了必要的皇家及公共工程,連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寺廟及皇親國戚家的一些工程也讓京營官軍來完成。成化年間京營佔役還主要是為了修造公共工程,孝宗變本加厲,更多是為了一己之私。
弘治六年,孝宗拔三大營官軍,用來修造他老丈人張巒以及仙遊公主的墳墓,另外還修理了玄武門、金水河及浣衣局等地,三大營官軍派去的人不夠了,又從團營撥。兵部尚書馬文升請求停止,還軍操練以養銳氣,孝宗卻仍令官軍盡快完成以上工程。
弘治十年三月,又修倉庫及萬春宮,命令京營一萬多士兵前去修造。同年十月,又派京營官軍八千人給他丈母娘金夫人修造房子,五千人修神樂觀,三千人修城樓,三千人給重慶大長公主造墳,還派了一萬多人去采柴薪。
此後,又在張皇后的老家興濟,為張家興建崇真宮。
弘治十四年,又命官軍修理內外城、內府諸門, 社稷壇、午門以及九門城濠。
其它還有修建清寧宮,毓秀亭什麽就不用說了。
除此之外,孝宗甚至利用軍士為他養豹。你沒有看錯,用軍士養豹不是明武宗專利,明孝宗也這麽乾。不同的是,明武宗的豹房勇士除了養豹還要在內教場操練,明孝宗的就只是養豹而已。
由於弘治年間土木繁興,工程密集,全由官軍來負擔,京營官軍幾乎沒有正常進行過操練,好好的軍隊成了工程隊。其繁重的勞力更讓士兵們不堪忍受,紛紛逃役。
可以這麽說,京營就是在孝宗手裡廢掉的!
孝宗駕崩後,武宗還沒有即位,就以皇太子的身份下了第一道命令,罷京營官軍供役。可見在當時十五歲的朱厚照心中,早已對官軍佔役、不複操練的現象深惡痛絕,還沒等登基就先下令罷之。
到了正德年間,武宗重視京營建設,即位之初就命兵部等清查團營、清勾逃亡人數、選兵,重新恢復了操練。在武宗的親自帶領下,從團營中又選精銳組成東官廳,和後來調入京城的邊軍“西官廳”合稱“兩官廳”。此時京營不僅堅持操練,還不斷被派往邊鎮守衛作戰,以提高實戰能力。
而官軍佔役的現象也有所好轉。查閱武宗實錄,京營官軍從事的主要工程只有弘治十八年的泰陵建設,正德二年建豹房,正德九年的乾清、坤寧二宮建設(毀於火災必須重建),正德十四年四所宮殿和獻陵工程建設,以及正德九年一次京都城垣建設,還是聽從工部的請求。
雖然有一些工程也是為了他的一己之私,比如加修建沒有必要的宮殿,但明顯工程量比孝宗時少了許多。並且由於這時候已經選了精銳“東官廳”,從剩下的團營官軍中派遣士兵,並不會讓整個京營操練荒廢,也算是同時保證了建設和操練兩不耽誤,朝臣對京營佔役的抗議之聲比之弘治年間也大為減少。
當然,正德朝士兵逃亡者也有,但大部分是因為戰鬥的原因逃亡,不是因為工役。怯戰逃亡可以說是士兵的責任,因工役逃亡就只能說是領導者的責任了。
這是武宗對孝宗弊政的一大改革,他身體力行,對恢復京營戰鬥力的努力一直持續到正德朝結束。
聽完了周遇吉洋洋灑灑的一大通話,黃得功也是目瞪口呆,半響過後才道:“原來聖主仁君,不過如此。”
黃得功又道:“反而是武宗皇帝,一向被人說荒嬉不道,沒想到在這事上,還是武宗皇帝比孝宗皇帝要強的多。”
“東官廳和西官廳兩廳一立, 選入精壯訓練,又後來召江彬等邊將入衛,東西兩官廳到邊鎮出戰,天子也禦駕出征。”周遇吉神采飛揚的道:“我輩武人,在正德年間算是揚眉吐氣了。但就算這樣,皇帝出征的戰果,文臣們一樣敢貪墨,幾萬人的大戰,上報的斬首只有一級,簡直荒唐可笑,他們就是這樣故意抹黑武宗皇帝,使得武人無法依附皇帝從他們手中奪回權力,照樣要把武人給壓下去。武宗皇帝時,邊境上北虜被壓著打,沒隔多少年,俺答就直接打到北京城下,京營不敢出戰,只能閉城僵守,不是人家搶足了自己退走,嘉靖朝的大明官兵沒有任何辦法可言,你說可笑不可笑?”
“比諸當世,也沒有多少可笑了。”
黃得功一句話,使得周遇吉也是搖頭不語。
黃得功又一拳砸在桌上,不滿的道:“文官們把國家弄成這亂糟糟的模樣,餉械俱不足,打了勝仗就是他們的運籌之功,打了敗仗就是吾輩不肯效死,他娘的,道理全被他們佔去了。”
周遇吉不動聲色的道:“人家抓著印把子和筆杆子,權力和輿論皆在掌握之中,我輩的形象從唐末之後就敗壞不堪,沒聽說民間有這樣的話,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